原標題:準格爾地
我一直覺得歷史犯了一個錯誤,不該把這片土地叫做準格爾,在某種意義上,這削弱了準格爾作為歷史文化名城的影響力。秦漢時期,準格爾被稱作“新秦中”,美稷、富昌縣是兩漢時期的名縣,也是中國歷史上最有影響力的地域名詞。隋唐時期,又稱榆林郡,因一場著名的戰役在此發生,又稱做勝州,史書上將這裡稱為“河曲之地”。準格爾的歷史地位在隋唐時期達到了頂峰。內蒙古的十座歷史文化名城裏,準格爾獨享三座。這在內蒙古是獨一無二的。
美稷是因盛産黍稷而馳名,為當時貢米,是兩漢時期著名的貢米之一。富昌依傍湳水,為西河郡的郡治,兩漢時期富庶的魚米之鄉。榆林郡與勝州的歷史淵源就深遠得多,榆林郡因隋煬帝而名揚天下,是在漢代沙南縣的舊址上興建起來的城邑,後改名為勝州,則以一首詞令而著稱。勝州水手享譽黃河上下,天下聞名。宋朝時,勝州一帶是北方著名的榷場,互市貿易馳名天下。元帝國時期,這裡是著名的皇家馬苑,其地名多古樸,寓意著這裡的不同尋常。到明朝建立時,已徹底成為一個邊防重地,扼守黃河。現在保留在準格爾大地上的地名多為軍事單位的稱謂,如北巡檢司、城房(防)、城坡等不一而足。清代以來,這裡是聖祖成吉思汗的八白室駐地,成吉思汗奶桶的供奉之地,牧養著成吉思汗的兩匹神馬,是蒙古族人心之嚮往與朝聖的地方。
僅從地名上就可以讀出準格爾的地域特徵,溝、峁、梁、坡、灣,外地人僅從這些地名上就可以想像出這是一片支離破碎的土地。準格爾幾乎所有重要的地名都可以是一本書用來專門研究與陳述。因為這塊土地成熟得早,所以衰老得也快。完美的下面,就是殘缺。漫瀚調的旋律總是縈繞在這塊土地上,在淺吟低唱中開始,在和諧舒緩中結束,我總是覺得它有很深的暗示。一説到漫瀚文化,我總是情不自禁地想到這樣一些句子,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續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漫瀚文化有這樣的品質。當林胡、樓煩退出這片土地時,這片曾經因“胡服騎射”而聞名的土地,註定將成為其後馳騁于北中國近一千年的另一支強悍部落的起始地,胡天胡地胡風,也成為這片土地最顯著的標誌。不消説,這便是匈奴。
英國作家布封説:人類最偉大的征服是對馬的馴服。匈奴人就是在這片土地上最早完成了對馬的馴服,跨上了馬背的匈奴,所向無敵,一日千里,再不可與過去同日而語了。鄂爾多斯青銅器裏舉凡與馬有關的飾物飾件,都是匈奴人駕馭著世界上最龐大馬隊的最好見證,如鐵流一般席捲過歐亞大陸,成為推動世界歷史進步最偉大的力量。在匈奴人發源的這片土地上,胡天胡地胡風,是我們最顯著的人文標誌。這個動搖了古代世界秩序的民族,就像我們遠去的兄弟,將太多太多的歷史痕跡留在了這塊土地上,甚至保留在我們的血脈中。唐詩影響了這塊土地,“胡羯之血”激活了邊塞雄風。這個帶給我們榮耀也帶給大地苦難的兄弟,在中國歷史上活躍了一千年之後,忽然銷聲匿跡了,他們只把一座孤零零的草原帝國的都城,留在了我們生活的土地上。這些斷壁殘垣,像一個個巨大的問號和驚嘆號,時刻提醒著我們。漫瀚文化是中華文明兩大主源文化的融合,也是北方多民族文化的交融與結合。
隋煬帝來這裡時,榆林郡已是隋朝最重要的州城之一,隋煬帝是沿著運河,一路跨過三條大河來到榆林的。此時,榆林郡糧豐草茂,盛産一種叫青龍角的貢物,隋煬帝在這裡觀宴漁河,寫下一首著名的七言詩。隋煬帝之於準格爾,是一次劃時代的蒞臨。隋煬帝在這裡開創了一個時代的千古絕唱,也為隋帝國的滅亡親手埋下了禍根。王維來到這裡時,已不是準格爾植被最好的時期,但他的詩句依然鬱鬱蔥蔥,保留了大片的綠色。杜牧在這裡流連時,這裡已不再太平,因此他的詩句裏就有很多戰馬的嘶鳴,總感覺這片土地上一夕數驚。康熙皇帝在這裡狩獵時,突發奇想,中國歷史上一個重大的歷史事件隨即誕生了,西口開禁,引發了歷史上三百餘年而不絕的人口大遷徙,康乾盛世就在這流動的腳步中而日漸豐滿。
閻立本在勝州城做城建規劃時,還是宇文愷手下的一名小卒。因不滿太守的所作所為,憤然離開勝州城,二十年後,竟成為名滿天下的大畫家,直至聲聞歷史,如雷貫耳。唐太宗在見到他的《步輦圖》後,大為讚賞,於是,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人物肖像畫便誕生了。《中國歷代帝王圖》是閻立本的代表作,也是中國人物繪畫史上的巔峰之作。這個勝州城裏,一文不名的工匠,開啟了中國繪畫史上的一代新風,這大概是榆林郡這塊土地上最傑出的人文代表了。龐晃貴為驃騎將軍,大概是榆林城裏出去的最高的武將了,與隋煬帝過從甚密,卻得罪了文帝的首輔佐大臣高熲,不得志而死,留下一副抑鬱的面容。像鄭意娘這樣的風塵女子,也可以填出勝州令這樣情真意切的詞句,可見勝州是一座神靈與風塵共濟的地方。連隋朝的大才子薛道衡也驚嘆不已。《勝州令》這樣的詞牌出現在坊間,像一朵怒放在污泥中的荷花。馬忽思是中國元代最偉大的旅行家、外交家之一,從勝州城踩出第一個腳印到足跡遍佈世界幾大洲,成為最早訪問歐洲各國的中國旅行家,走通了歐亞大陸橋,而這一切不過是元帝國時勝州城裏所發生的無數個小插曲之一。馬忽思的出使,對促進東西文化交流起了重要作用。
酈道元在其名著《水經注》裏所描繪的湳水,是一條清澈見底的河流,也是一條涌動著詩意的河流。茂密的竹林下,湳水上這座著名的縣城,後來誕生了中國歷史上一個著名的誠信故事,郭及竹馬。這個故事,可以稱為古代中國的人文衣缽。秦昭王蒸土築長城,意在永固。孟姜女幾聲便將其哭倒了。孟姜女哭長城是中國四大傳説之一,産生這樣的傳説的土地,一定蘊藏著巨大的詩性的力量。現代人耳熟能詳的孟姜女廟,建在山海關實在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一個漢代的女人卻哭倒了明代的城墻。這個沉埋在歷史裏陰錯陽差的故事,真正的發生地在準格爾,這再一次無意中凸顯了準格爾的秉性與品性,就連現在的鄂爾多斯市東勝區也是個叫錯名字的地方,恰如其分叫這個地名的,應該是今天的準格爾。當最後一隻老虎在1772年準格爾老鄉的煙塵中死去時,這塊土地其實已經不是歷史上的那一塊土地了……
耶律楚材在過東勝州時,隔河遙望著勝州的故城故地,將一腔遺恨寫在了一首與勝州毫不相干的詞裏,《過豐州城》描繪的就是耶律楚材自己心頭的勝州。他的那一把火不是燒給勝州的,而是燒給中國歷史文化的。這一把火成為無數荒火裏最莫名其妙、最複雜、最糾結的一把火,也是中國歷史上最有爭議的一把火。但這把火結結實實毀掉了一座歷史文化名城,也使北方的文明進程向後倒退了三百年,這大概是準格爾歷史上迄今為止最荒蠻的一把火。那森達賴燒掉沙圪堵是為了不給入侵者留下一個立足的地方,耶律楚材是為什麼,原因恐怕沒這麼簡單。
康熙皇帝把歸降的蒙古最桀驁不馴的一個部落放在這樣一片土地上,並固化為一個聚落,是其無數個勝利中最微妙的一個行為,但就是這個微妙的行為卻徹底地將一個地區經歷了近三千年的文明進程輕輕地改寫了。像他的詩句“國計施清荒服外……”在大清王朝廣闊的疆域下,這個看似漫不經心的事件,成為一個地區在經歷了歷史文化的數千年沉積之後更弦改轍的乾元之端。
我總覺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採集一些火種。為這個地區尋找一次劃時代意義事件的發生,似乎也在尋找一種契機。我總有一種感覺,準格爾還處在一種神奇力量的潛伏期,她在等待著一位偉大人物的出現,等待著一蓬火種的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