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柏重生
樹冠如塔,葉片似鱗,根抱岩石,挺立峭壁。
崖柏,我國特有珍稀瀕危裸子植物。起源於上億年前的恐龍時代,白堊紀繁盛一時,藏著無可替代的基因資源,被稱為“植物大熊貓”。
1892年,崖柏首次被發現。今天重慶市開州區、城口縣、巫溪縣和四川省宣漢縣一帶的莽莽山巔,是這一孑遺植物的僅存棲所。
這裡,位於大巴山脈南麓、三峽庫區腹心,是長江上游重要水源涵養地。
百餘年間,氣候變化和人類活動加劇,壓縮崖柏生存空間。
1998年,因再無科考記錄,世界自然保護聯盟一度宣佈崖柏滅絕。後來,重慶本土科研工作者跋山涉水,在人跡罕至的崖壁上重新發現崖柏野生種群。
水是山之魂,林是水之根。
2016年1月5日,習近平總書記在重慶召開推動長江經濟帶發展座談會時指出:“要把修復長江生態環境擺在壓倒性位置”。
尊重自然、順應自然、保護自然,構建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地球家園。
新時代,新思想,新實踐。
從瀕臨滅絕到人工擴繁,崖柏走出巴山渝水,紮根17個省份,百萬株之巨、百倍級增長。
崖柏重生,生生不息。
絕處逢生
從宣告滅絕到重新發現,成立專門保護區,全面調查、常態監測野生崖柏
車行開州區,盤山而上。海拔1600米,大進鎮新元村。
後山,一株崖柏,127年樹齡、近30米高。
曾任重慶雪寶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事務中心主任、從事崖柏保護23年的楊泉介紹,野生崖柏僅存于大巴山南麓狹窄區域。第四紀冰川運動,令大量物種消亡。大巴山峻嶺深峽,成了“冰淩上的方舟”。作為起源古老的高大喬木,崖柏適應氣候變化、地理變遷的能力遠超普通植物,蘊含無可替代的抗逆基因,科研、生態和文化價值巨大。
“過去,哪個曉得崖柏是啥子?”
關面鄉小園村,村民陳宗兵家的祖屋,檁條、木板都是砍崖柏樹榦造的,大材錯用、浸滿油塵、黯黑無光。邊角料呢?“風箱、臉盆、洗腳盆……”
無序發展高峰,開州區各類木材年採伐量超8萬立方米,當地財政收入四成來自“靠山吃山”。
一車車木材運出去,一片片瘡疤留下來。“山禿得像‘癩痢頭’。”岩水林場老職工劉興祥回憶,“9家國有林場,卡車裝滿圓木、排成長龍,車印子深得喲,像剛犁的田。”
崖柏在棲息地具有重要指標性意義,一旦滅絕,不僅會造成珍貴基因資源喪失,也會引發10種至30種其他生物滅絕的“多米諾骨牌效應”,打破生態系統穩定。
2002年,重慶市藥物種植研究所研究員劉正宇和楊泉等人開展野外調查時,在開縣雪寶山發現大量野生崖柏集中分佈——長江支流澎溪河也發源於此。
國家層面高度關注,以崖柏為主要保護對象的雪寶山市級自然保護區迅即籌建,並於2012年升格為國家級自然保護區。
“生態是統一的自然系統,是相互依存、緊密聯繫的有機鏈條。”
“要找出問題根源,從源頭上系統開展生態環境修復和保護。”
思想滌蕩,振聾發聵。
2015年,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國有林場改革方案》和《國有林區改革指導意見》,明確“三步走”,2017年實現全面停止全國天然林商業性採伐。重點國有林區從開發利用轉入全面保護。
保護崖柏,就是保護生物多樣性。地處長江上游的重慶扛起責任。
下猛藥、治頑疴——
開州區實施“三禁”:禁止天然林採伐、禁止商品性採伐、禁止保護區內建設。先後查處盜伐案件47起,查處自然保護地違法行為57件、罰款403.5萬元,約談責任單位9個、追責問責35人……狂採濫伐的勢頭徹底扭轉,開州區森林覆蓋率自2018年以來上升4.7個百分點。
2020年,開州區劃定生態保護紅線、環境品質底線、資源利用上線,制定生態環境準入清單。生態保護紅線面積1120.9平方公里,佔全區面積的28.28%。
中國式現代化是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現代化。
方向引領,凝聚共識。
雪寶山保護區綜合科科長黃吉蘭是個“林三代”,祖輩伐木,她護林。“要把失去的崖柏一株株找回來。”黃吉蘭説。
伐木為生的陳宗兵,當上保護區管護員,也是十里八鄉的宣傳員,“曉得不,崖柏是天大的寶貝!再破壞要坐牢嘞!”
理念之變深入人心。保護區26名管護員,從森林使用者,變成生態保護者。
崖柏生險峰。穿密林、翻山口,保護區不少同志身上綁根保險繩,下到懸崖搞調查。一次搞監測,黃吉蘭不慎從高處摔下,躺了3個月才康復。
如今,野外調查有了無人機助力,野生崖柏分佈區全部納入可視化監控範圍,視頻監測、定點守護。“我們還在採購鐳射雷達設備,詳細記錄每株野生崖柏的三維立體數據。”黃吉蘭説。
截至目前,雪寶山保護區調查發現7個野生崖柏集中分佈片區、胸徑4釐米以上野生崖柏7800余株,就地保護的同時,對其生境條件、生長狀況、天然更新等資訊全面登記、“一樹一檔”,建成國內首個區域性崖柏資源數據庫。
毗鄰開州區的城口縣,去年傳喜訊:發現大規模野生崖柏集中分佈區,估算在5000株以上。
聚木成林
從保護存量到創造增量,開展規模化繁育,野外回歸近百萬株、面積超4500畝
70歲生日,郭泉水在雪寶山度過。
這位中國林業科學研究院退休研究員,是“科研癡”。從知天命到古稀齡,郭泉水帶領中國林科院研究團隊和崖柏“較勁”,實驗室都搬到了山上。
“崖柏野生種群分佈地域狹窄,總量小、生長環境差,天然更新週期長……不想辦法擴大繁殖,仍有受極端天氣、意外災害影響而消亡的風險。”郭泉水説。
把脈長江綠色發展,習近平總書記既關切當下,也矚目長遠。
“不僅要研究生態恢復治理防護的措施,而且要加深對生物多樣性等科學規律的認識”。
“依靠科技創新破解綠色發展難題”。
牢記囑託,見行見效。
2021年,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成渝地區雙城經濟圈建設規劃綱要》,將重慶“兩岸青山·千里林帶”生態治理工程納入其中,明確加大對重點流域、三峽庫區“共抓大保護”項目支援力度。
科學規劃佈局、優化技術模式,重慶計劃用10年時間,完成營造林315萬畝,覆蓋長江幹流及三峽庫區回水區,嘉陵江、烏江和涪江重慶段兩岸第一層山脊線,全方位修復長江上游兩岸森林植被,增強水源涵養、土壤保持、固碳釋氧等功能。
一域連全局。
崖柏列入我國“十四五”時期搶救性保護的50種極小種群野生植物之一。國家重點研發計劃項目、國家林草局野生動植物保護專項、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青年科學基金項目、重慶市市級財政極小種群野生植物拯救保護項目……在各方鼎力支援下,崖柏保護向人工擴繁發起挑戰,鞏固存量、開拓增量,闖出一條新路。
每年開春後,科研團隊、保護區工作人員和周圍農戶,通宵達旦搞扦插。
專找陰雨天採集穗條,防止失水;12小時內,將穗條下切口削成馬蹄形,再用殺菌劑、生根粉處理,小心翼翼扦插到基質裏……
十年磨一劍。郭泉水牽頭攻關崖柏播種和扦插育苗技術規程,扦插育苗生根率10年前不足20%,如今提升到96%。
雪寶山已建成4個崖柏繁育基地、18個智慧化育苗大棚及420畝崖柏專用採穗圃,崖柏國家林木種質資源庫落戶於此,繁育回歸技術也在城口、宣漢等原生生境快速推廣。
固本更溯源。
西南大學、重慶市藥物種植研究所等高校院所跨學科合作,創建了以雪寶山保護區為主體、我國西南地區首個珍稀瀕危植物規模化繁育科研平臺。當地知山知水的群眾齊上陣,專家和“土把式”攥指成拳。
目前,崖柏野生種群恢復到1萬餘株,人工繁育的崖柏野外回歸近百萬株,回歸面積超4500畝,並且實現全面自然繁殖。
今年3月,崖柏保護技術入選了國家林草局“2024年中國林草科技十大進展”,“為全球瀕危動植物保護提供了中國案例”。
把握規律、因地制宜,開州區推動崖柏經驗複製,對白冠長尾雉、亞高山杜鵑、大巴山蘭科植物等瀕危動植物開展搶救性保護。白冠長尾雉在國內首次實現近自然籠養環境中孵化,收集亞高山杜鵑24種並繁育3萬株。
由點及面,治理升級。近幾年,開州區984名林長、674名河湖長運用“一張網”智慧巡查;95%重點林區覆蓋高清攝像頭實時監控,“一雙眼”震懾萬里山。
更多變化,聚木成林——
雪寶山鎮鐘鼓村,澎溪河源頭,崖柏峰。“這裡架的紅外相機,‘抓’到了黑熊,還有雲豹,38種野生動物在雪寶山腹地重現。”開州區林業局局長譚小波説。
澎溪河流向開州城區漢豐湖。每年2萬多只候鳥成群結隊來過冬,中華秋沙鴨更是“湖景房常客”。
過去苦於水土流失治理難、生態修復困難多,現在科技賦能、分類施策:
渝東北三峽庫區,長江水位時高時低,消落帶地表裸露。試驗優選40多種“水陸兩棲”耐淹植物,林澤、基塘、灘塗立體治理,開州區近43平方公里“變色腰帶”,如今四季常青。
渝東南武陵山區,喀斯特地貌像個“大漏斗”。石漠化面積佔重慶四成以上的黔江區,“石旮旯”種出桑樹10萬畝,蠶桑産業産值突破10億元,全區三成以上裸露基岩穿上“綠衣裳”。
“要把實施重大生態修復工程作為推動長江經濟帶發展項目的優先選項”。
深情牽掛,落地生根。
5年來,重慶“兩岸青山·千里林帶”生態治理工程已完成營造林190.3萬畝,減少水土流失面積27.5萬畝,年碳匯量超過48萬噸二氧化碳。
近20年來,我國為全球貢獻了約1/4的新增綠化面積,成為森林資源增長最快最多的國家。
生生不息
從就地繁育到遷地保護,紮根17個省份,平均保存率超七成
1700公里、3天2夜,1000株崖柏幼苗去年遠上西藏昌都,深植高原四縣。
不久前,捷報傳來:在三江並流的“生命禁區”,崖柏幼苗挺過了最難熬的第一年,成活過半,遠超預期。
山東長島,土壤含鹽高、冬季極端低溫。長島國家海洋公園管理中心主任于國旭沒想到,油松、側柏來了都“水土不服”,三年生崖柏苗,保存率竟超80%!
自然分佈環境和人工繁育經驗表明,崖柏生命力頑強,固土保水能力突出,生態治理潛力巨大。到原生生境外遷地保護、適應栽培,還能更好保存崖柏種群及其遺傳多樣性。
“要從生態系統整體性和長江流域系統性著眼,統籌山水林田湖草等生態要素,實施好生態修復和環境保護工程。”
“推動上中下游地區的互動協作,增強各項舉措的關聯性和耦合性。”
系統觀念,是解決問題的“金鑰匙”。
堅持從整體出發、突出系統思維,樹立“一盤棋”思想。2023年起,在國家相關部門支援下,重慶開始了富有勇氣的探索。
崖柏,向著大江南北開枝散葉。
長江上游,藏川雲貴,高海拔、紅土地、石漠帶;中游,鄂西北大山、贛中南丘陵;下游,在“大樹華蓋聞九州”的浙江天目山,欲與名木試比高。西到甘肅黃土高原,北到內蒙古沙漠邊緣,東到山東渤海之濱,還有北京、陜西、河南、江蘇、福建、廣東……
兩年來,崖柏在17個省份的41個點位、70個試驗地移栽1.5萬餘株,平均保存率七成以上,以其抗寒、抗旱、耐瘠薄的優異表現,成為生態脆弱地區治理修復的優選樹種。
今年5月,生態環境部推出全國10個生物多樣性保護和可持續利用實踐成果,崖柏上榜。
思想偉力,制度優勢,中國效率。
以全局謀一域,改革創新經驗逐步推廣——
加強跨省合作。今年,重慶率先實現流域橫向生態保護補償機制在長江幹流和重要支流全覆蓋,重慶及其他相關省份累計撥付補償資金逾7億元。
破解“九龍治水”。重慶整合各區縣和生態環境、農業農村、水利、住建等10多個市級部門數據,建成“巴渝治水”應用系統,問題發現時效從7天縮短到1天,數智治理橫向到邊、縱向到底。
深化林權改革。創新收益權質押融資、探索設立“林業支行”、試點四級林業金融服務體系……重慶林權融資貸款餘額達150億元,規模位居全國前列,為推進鄉村全面振興注入新動力。
生態紅利,惠澤人民。
開州區滿月鎮甘泉村,村民胡友珍返鄉務工、繁育崖柏,收入穩定。4個崖柏繁育基地,帶動周邊500余名群眾就業,年均收入提升30%。
衝著這張“綠色名片”,科普研學營地、高山蔬菜基地、桶裝山泉水廠紛紛落地,甘泉村獲評“中國美麗休閒鄉村”。重慶市林業局和開州區政府做好崖柏“下半篇文章”:生態産品精深加工、苗木産業強村工程……
奉節臍橙、巫山脆李、巫溪老鷹茶……去年,重慶市林業産業總産值1780.54億元。
滾滾長河,奔涌向海。
重慶市委書記袁家軍表示,黨的二十屆四中全會提出,“十五五”時期美麗中國建設取得新的重大進展,全市上下要深學篤行習近平生態文明思想,堅持生態優先、綠色發展,統籌推進高水準保護和高品質發展、高品質生活、高效能治理,全力推動長江上游重要生態屏障進一步築牢。
超3000萬常住人口,600多公里長江岸線,我國最大直轄市,製造業重鎮……截至去年底,重慶74個國控斷面水質優良比例連續2年達到100%,長江幹流重慶段水質連續8年達到Ⅱ類標準。
莽莽巴山,樹木樹人。
畢業于上海交通大學植物生物技術專業的王雷,放棄白領工作,入職雪寶山保護區。“守好‘植物活化石’,是一份沉甸甸的使命。”王雷説。
認準崖柏保護事業,保護區裏來自西北農林科技大學的吳浩、西南大學的蔡松余,90後人才雙雙成為“開州女婿”,向山紮根、向上生長。
一片林,一條江,一盤棋。
人不負青山,青山定不負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