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家對話評彈《千里江山圖》編劇張裕:千里江山圖揮就,英雄無名帶笑看
近日,中篇評彈《千里江山圖》(上集)在福州路的上海天蟾逸夫舞臺成功獻演,這也是原著小説首度登上申城的文藝舞臺。
那麼,《千里江山圖》改編為評彈版的背後有什麼故事?改編當中最大的挑戰是什麼?下集的進展情況如何?本期《上海會客廳》節目,我們邀請了評彈版《千里江山圖》編劇、文匯報社高級編輯張裕,請他分享評彈版《千里江山圖》的創作情況。
中篇評彈《千里江山圖》(上集)在天蟾逸夫舞臺首演兩場
張裕説,他非常感謝作家孫甘露老師創作了這部優秀的小説:“能讓我們踩在巨人的肩膀上繼續探索,第一次以舞臺藝術的樣式致敬這部文學著作。”
張裕告訴記者,雖然做過十幾年的文藝記者,但之前並沒有想過要“跨界”做編劇。十年前,他到上海越劇院挂職擔任副院長,在上海越劇院時任院長、著名劇作家李莉的建議和提攜之下,才開始了編劇創作。在張裕看來:“戲曲與評彈的文本的創作,有相通之處但也有很大區別。如果我沒有之前十余部戲曲劇本積累的創作經驗,決不會貿然接手將《千里江山圖》這樣一部長篇小説改編成評彈。”
曾經有劇組給出豐厚的報酬,邀請張裕為電視劇寫劇本,但他婉言謝絕了,依然堅守戲曲編劇的創作:“我很享受戲曲唱詞從心裏傾瀉而出的感覺,當演員們在舞臺上動情演唱我筆下流淌出的唱詞時,會有一種莫名的感動。”
張裕和在陶鶯蕓在上海天蟾逸夫舞臺
富有戲劇性的是,創作評彈《千里江山圖》之初,張裕原本以為,一向演繹正面人物的上海評彈團團長、著名評彈演員高博文會演繹貫穿全書的正面人物陳千里,然而,高博文看完劇本後,推薦唱功出色的黃海華演繹陳千里,他自己卻願意挑戰書中外表光鮮、隱藏頗深的反派人物易君年。演出中,觀眾的掌聲足以證明,作為團長的高博文,在角色安排上是獨具慧眼的;作為評彈藝術家的高博文,他的藝術創造是成功且出色的。
張裕認為,對於編劇而言,劇本從文字通向舞臺的過程中,除了創作能力,與創作團隊的溝通協調能力同樣重要。創排評彈《千里江山圖》時,他不斷與導演王昕軼溝通,與演員溝通,在不斷磨合中推進創作。他認為,衡量中篇評彈創作是否成功的尺規可能有很多,但如果一部中篇能有一兩個唱段被保留下來,並被觀眾喜歡甚至傳唱,那更能讓創作者感到欣慰。
評彈版《千里江山圖》演出謝幕
只有自己感動,才能讓觀眾一起感動
Q新聞晨報·週到:在你挂職擔任上海越劇院副院長期間,曾經參與製作了多臺越劇大戲,之後就開始戲曲作品的編劇創作。作為新聞工作者,這算不算是一種很有意思的跨界?
A張裕:其實,時間要是退回到10年前,我並沒有想到過自己會從事編劇創作。契機是2013年到2014年期間,市委宣傳部組織我和另外11位年輕幹部到上海各家文藝院團挂職。當時,作為文匯報文藝記者的我,正好參與策劃了越劇連臺本戲《甄嬛》,所以,“理所當然”地去了上海越劇院,挂職擔任了一年的副院長。
評彈《千里江山圖》編劇、文匯報社高級編輯張裕
當時的上海越劇院院長是李莉老師,是享譽劇壇的劇作家。共事數月之後,李莉老師認為我的藝術感覺敏銳而準確,建議我不妨嘗試編劇創作。她認為,首先,我是文匯報的首席記者,文字基礎比較紮實;其次,我已觀摩了數百台戲劇,對於戲劇和舞臺並不陌生;再者,我也具備了一定的人生閱歷和人生感悟,這正是出了院校就進院團的年輕編劇所欠缺的。當然,在編劇技巧方面,我可以説是一紙空白。李莉老師建議,她帶著我先寫個小戲,看看我是否有編劇的天賦。當時,上海越劇院正要創排越劇《唐明皇和楊貴妃》,這部作品由四折小戲組成,可以單獨演出也可以組合成大戲演出,我就創作了其中的第三折《情殤馬嵬》。出乎意料,《情殤馬嵬》獲得了2015年度上海市小劇(節)目評選展演的優秀作品獎,編劇“處女作”即能獲獎,對我也是蠻鼓勵的。
之後,我的編劇創作就一發不可收拾,十年間創作十余部作品,涉及京劇、越劇、滬劇、蘇劇、上黨梆子、兒童劇、評彈等多個劇種和舞臺藝術門類,幾乎每部作品都獲得了大大小小各類獎項。我參與編劇的蘇劇《國鼎魂》和上黨梆子《太行娘親》更是同時入選第12屆中國藝術節,分別獲得第16屆文華大獎和文華大獎提名獎。
Q新聞晨報·週到:你曾經擔任《文匯讀書週報》主編多年,孫甘露老師的小説之前應該也有接觸。作為編劇,《千里江山圖》這本書帶給你最大的感受是什麼?
A張裕:小説《千里江山圖》講述以陳千里等為代表的一批黨的地下工作者,面對白色恐怖和生死考驗,以忠誠與信仰、勇毅與犧牲,在危機四伏的隱蔽戰線上與敵人展開生死較量,鑄就了驚心動魄、震撼人心的紅色傳奇,凸顯革命激流中綻放的青春之花和用初心壘起的精神豐碑。閱讀完這部小説,我就認定,《千里江山圖》應該改編成舞臺劇,應該用更多的藝術樣式傳播這部作品。作為編劇,著手改編之前,我通讀了無數遍原著,有的篇章和段落更是會反覆琢磨。編劇只有心裏有譜,才敢動筆創作;編劇只有自己感動,才有可能讓觀眾一起感動。
《千里江山圖》(孫甘露 著,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
濃墨重彩刻畫主要人物
Q新聞晨報·週到:評彈版的《千里江山圖》是你第一次進行評彈創作的嘗試,從提綱到劇本大約花了多少時間?
A張裕:是的,這是我第一次涉足評彈劇本的創作。説實話,相比評彈,我對戲曲更為熟悉。戲曲和評彈的文本,都有説白和唱詞,看著相似,其實各有創作要求和難度。高博文團長之所以邀請我這個“評彈生手”創作評彈《千里江山圖》,一則因為我參與創作了蘇劇《國鼎魂》並獲“文華大獎”,他認為,蘇劇和評彈都以蘇州話為主要藝術語言,語言上對我這個“江南人”並不會構成挑戰。二則,2021年,我參與創作了現代京劇《紅色特工》,熟悉1933年前後的黨史。《紅色特工》主要講述的是顧順章叛變,以錢壯飛等為原型的紅色特工將絕密情報從南京送到上海,從而挽救了黨中央。同樣以“紅色特工”為主要表現對象的小説《千里江山圖》,從歷史的時間線上看,可以説是京劇《紅色特工》的續篇,因為顧順章等人的叛變,中國共産黨在上海的秘密機關遭到嚴重破壞,中央局作出了一項絕密的重大決策:即“安全地將中央有關領導從上海撤離,轉移到瑞金,轉移到更廣闊的天地裏去”。
觀眾在翻閱評彈版《千里江山圖》演出説明
今年年初,我就聽説上海評彈團“捷足先登”,搶到了《千里江山圖》的評彈改編權。3月23日,上海評彈團第一次與我接洽,當時高博文團長調侃“這部中篇就等你來改編了”,我欣然應允,又自覺壓力山大。僅僅用了一個月,我就將評彈《千里江山圖》上集的大綱交給上海評彈團。戲曲的文學本和排演本通常改變不會非常大。但評彈腳本則不同,評彈演員有一個“譯書”的過程,也就是把劇本的書面語言轉化為評彈語言,以適合説書藝人的口頭表達。這當中,編劇需要和導演、演員不斷磨合,調整劇本。其實,在綵排之後、正式上演之前,我們還在對文本進行細緻打磨。
高博文團長在舞臺上
Q新聞晨報·週到:評彈版《千里江山圖》分上下兩集演繹,上集分為五回書,有許多臺詞都是忠於原作的,在對原著的改編當中,最大的挑戰是什麼?
A張裕:第一是要忠實于原著,保證原著的文學性,不作顛覆和解構。第二是通過改編,保證觀眾聽得懂。大家讀過小説之後就會發現,小説中,敵我陣營的人物眾多,孫甘露老師在敘事上採用多線並行、交叉補充等手法,將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的筆法調度得淋漓盡致。但評彈的藝術本體特性決定了一件事情要立馬説清楚,情節線索不能繁雜,否則觀眾就會聽得一頭霧水。
因此,在改編的過程中,我們秉承“立主腦、去枝蔓”的創作原則,將故事情節刪繁就簡,歸納、並置小説中不同人物從各自視角所“敘述”的同一戲劇事件,將人物放置在充滿尖銳戲劇矛盾的情景中,進而細緻描摹人物當下、獨特的心理,濃墨重彩地刻畫幾位主要人物的藝術形象。評彈的改編,是在細讀小説文本、爬梳故事情節的基礎上,承繼併發揚小説原著的主旨精神,力求賦予小説裏“歷史塵埃中的信仰堅定者”以聲形可感的藝術形象,弘揚“人民就是江山,江山就是人民”的主旨立意,探索評彈演繹紅色諜戰、表現重大題材的藝術空間。
評彈演員的長項是“説噱彈唱”
Q新聞晨報·週到:《千里江山圖》獲得茅盾文學獎和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在你看來,如何將重大題材與大眾審美要求對接?
A張裕:從審美要求來看,我個人覺得,孫甘露老師的小説原著,其藝術性已經達到了一個高峰。我記得電影《霸王別姬》的編劇蘆葦曾經説過,對於編劇而言,一流小説是很難改編的,因為一流小説已經找到了“小説”這樣一個表達故事的最合適方式。
評彈版、影視劇、話劇版和廣播劇《千里江山圖》海報
作為茅盾文學獎的獲獎作品,《千里江山圖》在小説藝術成就頗高,要對其進行改編,就有相當的難度。創作之初,我就跟上海評彈團達成一致:評彈《千里江山圖》的創作,要尊重評彈本體,充分發揮評彈“説噱彈唱演”的藝術特色。毫無疑問,《千里江山圖》是個大文化IP,我們後面是有“追兵”的,有話劇版馬上要排演,影視劇也會上映,所以必須“揚評彈之長,避評彈之短”。
評彈演員的長項是“説噱彈唱”
而對於評彈演員來説,他們的長項是“説噱彈唱”,如果評彈《千里江山圖》能夠充分發揮評彈的本體特色,也就是連通了這樣一個重大文藝題材和觀眾的對接,不僅希望新觀眾能進劇場觀看,也希望老聽客能接受:這是屬於“評彈”的《千里江山圖》。
吳靜慧演繹的遊天嘯
所以你去看評彈《千里江山圖》中出現的人物形象,包括戲中吳靜慧演繹的遊天嘯這麼一個人物形象,演員上場時間不多,甚至連個唱段都沒有。但這個人物,通過標誌性的語言重復,獨特演繹了這一源於小説但又屬於評彈的人物形象。很多觀眾印象最深刻的是吳靜慧經常説的那句臺詞“老師,您説得對”。演員通過評彈的藝術手段,通過重復人物的語言,讓這個人物生動起來了!
Q新聞晨報·週到:評彈也是語言的藝術,有媒體人在觀看評彈版《千里江山圖》之後認為,在這部作品中,有不同的評彈流派,也可以聽到不同人物用蘇白、上海話、紹興話的表演,甚至也有普通話,這樣的安排起到了什麼樣的效果?
A張裕:評彈是以蘇州話為基本語言的,不同的語言和唱腔流派都是塑造人物的藝術手段。譬如,書中的主題歌是由老藝術家趙開生譜曲、陶鶯蕓演唱,比如演繹易君年的高博文融合翔調(徐天翔創始)等多個流派來演唱,演繹陳千里的黃海華是用蔣調的(蔣月泉創始),演繹崔文泰的演員王承是用紹興話的,他唱的是張調(由張鑒庭創始),演繹葉啟年的姜嘯博巧用曲牌來抒發人物情感,演繹林石的陸嘉瑋演唱中融合了滬劇的旋律。演繹淩汶的周慧第一次挑戰快節奏的香香調(王月香創始),通過大量使用疊句,表達淩汶獲悉丈夫犧牲真相、識破易君年特務面目的悲憤心情。此外還有陸錦花演繹的廣東戲名角小鳳凰,夾雜一點軟糯的廣東口音,更是別具風韻。
高博文與陸錦花在舞臺上
評彈是評話和彈詞的總稱。評彈《千里江山圖》以彈詞為主體,同時通過引入評話藝術,由吳新伯擔綱講述人,串聯起跌宕起伏的諜戰情節,引導觀眾走進當年的焦灼亂世,回望一群無名英雄如何躬身入局,在歷史的驚濤駭浪中為紅色行船護航,以鮮血和生命揮就恢宏壯闊的“千里江山圖”。
吳新伯擔綱講述人
Q新聞晨報·週到:評彈版《千里江山圖》上集已經登臺獻演,很多老聽客非常期待下集,能否劇透一下下集大概什麼時候會推出?
A張裕:下集計劃在2024年第二季度推出,所以對我來説也要抓緊時間。目前下集的提綱已經寫好並交給上海評彈團,劇本也進行到一半了,打算在春節之前完成,然後進入到新一輪不斷磨合調整的創作過程,屆時敬請大家繼續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