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旅局長“卷”出圈:要流量更要“留”量
“五一”小長假將至,隨州市文化和旅遊局局長解偉更忙了。4月18日這一天他就輾轉三個城市。從隨州到宜昌參加湖北省第十六屆運動會的閉幕式,晚上他又趕往武漢準備第二屆中國(武漢)文化旅遊博覽會。之後4月27日到4月29日,他還要忙著在隨州市舉行文旅博覽會,為“五一”造勢。
幾乎所有人都從難搶的車票和一路躥高的酒店價格提前感知到這個“五一”的潛在爆發力。文旅部在此前召開的發佈會上提及“預計民眾的出遊需求將強勁釋放”。據多家平臺數據顯示,距離“五一”假期不到10天時,平臺上的國內機票、酒店、景區門票等“五一”假期旅遊産品的訂單量均超2019年同期水準。
今年的文旅話題仿佛駐紮在熱搜上:先是全國各地文旅局長花式“卷活”出鏡代言,甚至下沉到區縣一級,接著淄博燒烤紅透半邊天。成為網紅的文旅局長們,一邊在學習探索與流量正面交鋒;而另一方面,作為官員,他們對突然而至的曝光仍然需要一個適應過程。
流量如何變為遊客量,幾乎是每一個出圈的文旅局長都會被問及的問題,而眼下將至的“五一”,他們或迎來各自的答案。
備戰“五一”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解偉的外形都屬於最常見的體制內官員形象。他的眉頭常因認真聽對方説話而微微蹙起,身著深灰色夾克,出門時拎一個公文包,走路步子大而急。解偉的口音極具辨識度,“隨州”常常讀作“sei”州,他説自己是“土幹部”,多年鄉鎮基層的工作經歷讓解偉身上透著一股樸實憨厚。
很難將他與短視頻裏的扮相聯繫起來。那條讓他一夜爆紅的視頻裏,他穿著一襲白袍在銀杏樹下舞劍,不合適的長髮頭套幾乎蓋住了半個額頭,搭配上發福的肚腩和無辜的表情,呈現出一種莫名的滑稽喜感,被網友點評“辣眼睛”“醜出圈”。
距離走紅已經過去半年多,解偉更忙了。上午四個小時,解偉的辦公室會客椅上一共換了五撥人。這些人裏,有從北京遠道而來的中國旅遊研究院的工作人員,有隨州當地景區的負責人,還有來采風宣傳的文聯作家……解偉自由切換著隨州方言與普通話,週旋于一撥又一撥的訪客中。
以前拍攝短視頻是在週末見縫插針地進行,而現在他連週末也沒有了。最近,第二屆中國(武漢)文化旅遊博覽會召開,解偉被邀請作為湖北省推薦團隊成員,又馬不停蹄地趕往武漢。博覽會會集了全國多省的文旅系統人士,湖北省文旅廳更是出動了省內所有文旅局長,為接下來的“五一”預熱。
2023年年初隨州的遊客數據相比2019年同期增長了約1-2個百分點,第二季度又是激戰正酣的旅遊旺季,包含清明、五一、端午三個小長假,解偉不肯放過任何一個給隨州刷存在感的機會。
甘孜州道孚縣文化廣電旅遊局局長降澤多吉有同樣的緊迫感。今年年初,降澤多吉拍攝的頗有科幻大片感的短視頻火了,他成為甘孜州繼劉洪之後第二個走紅的文旅局長,也讓道孚縣走進很多人的視野。
“五一”對於當地來説並不是旅遊旺季,這個季節的高原氣溫偏低,冰雪剛剛融化,但降澤多吉已經提前感受到了暖意。
在道孚,川西小環線和莫石公園是傳統熱門景點,但降澤多吉預計,今年丹道環線可能成為“黑馬”。這是一條新開發的路線,相比傳統的長距離318國道,這條自駕線路更適合五一假期的短途出遊。
最近,僅僅是降澤多吉本人就接到了3家自駕團隊旅行社的接洽資訊,每一家團隊都是三四十台車,“他們聯繫我們主要是確認路線和安全保障。”降澤多吉説,這只是其中一部分,還有相當部分車隊會直接前往。
降澤多吉的視頻也影響著當地。他曾在一期視頻裏扮演玉皇大帝,拍攝場地正是一家用於自住的藏民居。視頻發出後,民居的主人索性將拍攝地改造成藏民居博物館,並經營起茶房、民宿。在即將開啟的丹道環線,有很多這樣的民居被改造成民宿。
每當降澤多吉在路上碰到當地老百姓,對方告訴他民宿已經裝修好,他也會感受到壓力,“萬一遊客不來怎麼辦?萬一遊客來了他們照顧不週,遊客體驗不好怎麼辦?我肯定要負責任。”他憂心忡忡,行銷宣傳的流量撒出去了,即將在“五一”假期得到反饋和驗證,他希望能有一個好結果。
為什麼是文旅局長?
很難説,在這波文旅現象頻繁出圈過程中,文旅局長們是如何成為流量中心的。
去年2月,解偉從隨縣調至隨州市任文旅局局長,疫情期間文旅系統遭遇最低迷的時期。3月是隨州的花季,解偉邀請了二十幾個自媒體大V前來推薦隨州。但是自媒體的視頻風格需要對粉絲負責,“所以有的網紅做著做著就不願意來了。”為此,解偉提出不限風格地宣傳隨州,只要能達到一定流量就行。
然而,宣傳的效果還是不盡如人意。解偉把這次宣傳活動花的錢形容為“割肉”,靠省吃儉用摳出來的經費“如果一次兩次都不行,我們也撐不下去”。
錢,是主要的掣肘因素。解偉介紹説,隨州文旅局每年用於宣傳行銷的經費大約在500萬元,每年參加全國文旅博覽會至少要花掉100萬元;省級的、地市(州)的城市圈子行銷活動,以及走出隨州的線下宣傳;製作投放廣告牌、展示牌物料等,到處都是用錢的地方,幾乎勻不出多餘的經費。
那時,甘孜州文旅局長劉洪已是炙手可熱的明星。解偉在他的視頻評論區留言,被淹沒在眾多評論裏。直到解偉那條銀杏樹下的古裝視頻“醜出圈”,這一次,輪到劉洪主動在他的視頻評論區留言,一來二去兩人有了聯繫。
最早火出圈的文旅局長是甘孜州的劉洪和新疆的賀嬌龍,但他們的顏值和當地豐富知名的旅遊資源,其他地方都難以望其項背,不具備可複製性。“劉洪局長和賀嬌龍局長對於我們是天花板一樣的存在”,寧夏回族自治區銀川市西夏區文化旅遊體育廣電局局長馬海波説,如果只有劉洪和賀嬌龍,她不會想到要去嘗試。而解偉“接地氣”的風格讓其他文旅局長看到了希望。
寧夏的文旅資源,一大半在銀川,而銀川市文旅資源的半壁江山又在西夏區,其中就有《大話西遊》的拍攝地——鎮北堡西部影視城。“至尊寶和紫霞仙子這個IP太強了”,馬海波暗暗想過,如果西夏區非要“參卷”,一定是鎮北堡,一定是《大話西遊》,一定是紫霞仙子,“這個故事承載了太多80後、90後的童年回憶。”
不等馬海波反應過來,江蘇省宿遷市宿豫區文化廣電和旅遊局副局長蘇衍坤拍攝的《大話西遊》搶先火上熱搜,“五毛特效”和廉價的粧造拉足了話題熱度。身邊很多人把蘇衍坤的視頻轉發給馬海波,説“你也給咱來一個”。評論區也有人問,“《大話西遊》不是寧夏拍的嗎?”這一次馬海波坐不住了,趕在出差前一天,她從景區借了一套“紫霞仙子”的衣服倉促開工,完成變裝拍攝。
馬海波覺得,自己被推著進入了這股浪潮,這也是很多文旅局長的感受:當全國文旅局長們都在“卷”的時候,“不做些什麼好像説不過去,顯得不作為”。
困在流量裏
在出鏡之前,很多文旅局長對“流量”概念是陌生的。解偉以前從不玩短視頻,也不允許一對雙胞胎女兒玩,任何他認為可能上癮的東西都是“危險的”,當那條“醜出圈”的視頻爆火後,解偉的反應也是“遲鈍的、笨拙的”。
一夜之間,評論洶湧而來,絕大多數是調侃解偉的造型,有些甚至是人身攻擊。有人直截了當地説他“辣眼睛”“敗壞隨州形象”“像如花”,一開始解偉以為如花是誇他像花一樣,但想一想又不對勁,去網上查發現是一個電影丑角,他心裏不是滋味。
解偉從來沒有應對過如此高曝光度的流量,為了把那條視頻的熱度蓋過去,他慌不擇路地又發佈了一條,企圖“能把上一條給壓下去”,沒想到火上澆油,熱度更高了。
應對潮水般的輿論,往往也是文旅局長們走紅後要修煉的第一課。貴州省大方縣文體廣電旅遊局副局長吳姣姣出生於1991年,她外形甜美,因苗彝民族服裝換裝視頻而走紅,但評論區卻不乏各種挑刺和質疑。
去年剛開始運營這個賬號時,吳姣姣的抖音賬號叫作“姣姣帶你看大方”,視頻中都是大方縣的好山好水,但是流量很低。2022年2月27日,賬號更名為“吳局長看大方”,吳姣姣本人也站在了鏡頭前。
吳姣姣形容這個過程是意外觸到了“流量密碼”,她索性加上了更多標簽。視頻開場白,介紹自己是“貴州省大方縣文廣局90後副局長”,受到網友嗆聲,“為什麼要強調自己‘90後’?”下一次拍攝時,她悄悄把這個標簽去掉,只介紹自己是“貴州省大方縣文體廣電旅遊局副局長”,還是有人不滿意,“可以不用特意介紹自己的職務嗎?”
最令她難受的是自己被造黃謠,有人質疑她年紀輕輕如何從一個解説員上位的,“有些話説得很難聽。”吳姣姣説,這些評論她沒有刪除,團隊只有3個人,她沒有太多心力去做這件事。
但流言愈演愈烈,吳姣姣不得不在視頻中作出正面回應。在一個視頻中,她回顧了自己進入體制內的履歷,“清者自清,人們常常忘了人言可畏,不要讓你的‘你以為’寒了努力的人的心。”吳姣姣無奈地表示。
儘管各地文旅局已經將短視頻賬號作為一個重要的宣傳行銷平臺,但大部分情況下,他們並沒有KPI考核壓力,可是一旦開始運營,文旅局長們發現自己很難不被流量所影響與裹挾。
去年4月,吳姣姣在一家景區拍攝騎馬視頻,不慎從馬背墜落,右邊髖關節粉碎性骨折,在醫院住了40天,四個多月後才基本康復。擔心引發輿情,這個消息一直沒有對外披露。吳姣姣不再出鏡,而是以配音旁白方式推進拍攝,結果,那段時間視頻流量猛跌一大截。
那是吳姣姣畢生難忘的日子。鑽心的疼痛日夜困擾著她,背著麻醉泵還是止不住疼,吃止疼藥,“吃得産生幻覺,感覺自己快死掉了,睡眠一直很差。”
與此同時,吳姣姣還要憂心視頻的更新。她知道,一旦更新頻率跟不上,就很快會被網際網路拋下,她不願意高開低走。吳姣姣和團隊想了很多辦法,比如在病床背後拉起一塊綠幕後期摳像,但效果不佳。
為了增加粉絲黏性,住院期間她一共開了六十多場直播,鏡頭裏吳姣姣粧容精緻,和粉絲開心地閒聊,背景完全看不出是在醫院;在鏡頭之外,不被看見的是她的輪椅以及受傷打上鋼釘的右腿。
經過康復訓練,當吳姣姣可以拄著雙拐下地,她就立刻投入了拍攝。那幾期她沒有任何走位,幾乎是硬撐著站立完成拍攝。
體制內的“高調”
在進入文旅系統之前,文旅局長們普遍有過其他部門的任職履歷。相比之下,在文旅系統的工作確實顯得特別,用解偉的話來説,需要“像瘋子一樣做行銷”。文旅系統的官員們,自然也成為最“高調”的那一個。
去年4月,四川省文化和旅遊廳在國內首開先河,聯動全省文旅系統,策劃推出“文旅局長説文旅”系列短視頻活動,要求市(州)、區縣的文旅局長積極參與。
在準備四川省文旅廳佈置的視頻“作業”時,降澤多吉注意到要求一欄裏明確提到文旅局長出鏡,括弧裏附注“副局長也可”,“我當時真的想讓我們的副局長出鏡。”降澤多吉説,道孚縣文旅局副局長是一位外形條件非常出眾的女性,也是道孚縣的形象大使。但是他翻閱了其他地方上交的“作業”,幾乎沒有副局長出鏡,這讓他“斷了當逃兵的念頭”。
四川省文旅廳的要求裏還有四個字“鼓勵創新”,又讓降澤多吉看到了發揮空間,當他在視頻裏飆英語、扮演宇航員,開創了一種大片式的短視頻風格,幾乎零差評。
某種意義上來説,這種高調也與甘孜州文旅局一貫重視宣傳行銷有關。文旅産業是甘孜州舉全力發展的支柱産業,文旅局是道孚全縣最受重視的部門之一,在編人數達四十多人。降澤多吉頗為自豪地介紹,在整個道孚縣文旅局,宣傳行銷部擁有全局最大的辦公室,最精良的拍攝設備,“我們有限的行政經費都省吃儉用地花在了拍攝設備上,僅這一項就花了八九萬。”
對於一個剛剛脫貧的縣城而言,這不是一個小數字。降澤多吉告訴記者,之所以會花如此大成本,來源於甘孜當地市場調研的遊客畫像,“來我們川西藏區的遊客都是年輕人,讓我們意外的是,來的遊客最多的不是成都重慶的,而是廣東的。”降澤多吉認為,這是一個眼球經濟的時代,年輕人獲取資訊的主要方式來自短視頻,所以拍攝設備一定要好,從長遠來看符合經濟效益。
而在其他地方,要完全模倣甘孜的路線無疑是困難的。在非傳統知名的旅遊城市,文旅部門能獲得的行政資源支援是有限的,“人手不夠、錢不夠”常被提及。此外,儘管選擇了出鏡曝光,但曝光到何種程度,他們多少有點拿不準。新京報記者約訪過多位文旅局長,不少人缺乏和媒體打交道的經驗,有人擔心説錯話,執意讓記者發去採訪提綱,並嚴格以公文的內容回答所有提問;有人反問記者,你們的目的到底是什麼,是來給我們做宣傳的嗎?
也因此,文旅局長們高調的“拋頭露面”在體制內顯得格外顯眼。
在成為隨州市文旅局長之前,解偉是隨縣副縣長。2021年8月,湖北隨縣柳林鎮發生極端強降雨引發山洪災害,災情嚴重。解偉在柳林鎮挂職黨委書記,坐鎮指揮,處理災後重建。因為工作出色,“穩住了局面”,升遷調入隨州市裏。
“組織破格提拔,本就很顯眼了。”解偉深知低調的處事法則,“不動就是安全的”,但真正到了這個位置上,他沒辦法接受自己“不動”,“否則對不起組織的信任”。
最令解偉難過的,不是網上的調侃批評,而是來自同僚的排擠和不理解。有其他局的公職人員當著解偉的面説,“這不是演戲局長嗎?”解偉聽出其中的雙關之意,訕訕一笑。
流量、“留客量”與新熱點
在這波“花式開卷”的浪潮中,文旅局長們最常被問到的一個問題是,流量到底有多少能真正轉化為“留客量”。
疫情管控放開後,各地文旅市場都出現持續升溫的現象。很難説,局長們的吆喝作用到底有多大。降澤多吉告訴記者,甘孜州曾經做過詳細的數據分析,遊客的高峰期往往出現在劉洪熱度峰值之後一週內。
但大部分地方無法看到如此直觀的聯繫。以今年春節的數據為例,隨州遊客量同比上升百分之三十多。解偉並不確定,有多少比例是疫情結束後的報復性反彈,又有多少比例是視頻行銷起的作用。
流量如何轉化為遊客量,是擺在文旅局長們面前的一道課題。事實上,大多數文旅局長在新媒體傳播流量上沒有直接的KPI考核,但是遊客量的確是反映工作成果的指標之一。
“我們有滿天繁星,但是缺乏一輪明月。”在此前接受媒體採訪時,解偉曾這樣形容隨州的文旅現狀,這輪“明月”就是指5A級景區,隨州沒有一個5A級景區。“今年我們已經提出了5A創建標準。”解偉介紹,目前隨州市文旅局在重點推進將炎帝神農故里作為5A級景區申報。“有兩次驗收機會,在上一輪驗收中,差一點就合格了,這次我們要做更充分的準備。”解偉告訴記者,其中一項硬指標是景區每年接待海內外遊客60萬人次以上,海外旅遊者5萬人次以上。
吳姣姣所在的大方縣同樣對遊客量有要求。“幾乎每年對同期遊客數量的增幅要求都是儘量爭取在15%以上。”吳姣姣説,“去年大方縣經歷了十年以來第一次負增長,每次旅遊高峰期大方縣都遭遇了疫情衝擊,所以今年的要求會更高一點。”
“今年我們提出了文旅相關産業增加值達到30%的增幅,過夜遊客的平均消費增幅達到20%,綜合收入增幅達到30%。”吳姣姣表示,從目前情況來看,這個目標不難實現。
但文旅局長們追熱點的“功課”沒有結束。近日,淄博燒烤紅成現象級,又成為局長們新的研究課題。降澤多吉為此曾專門開會討論研究淄博出圈密碼,最後總結出“煙火氣”三個字。
解偉同樣留意著淄博的一舉一動,“觸動特別大,旅遊是個大生態,需要政府、市場主體和人民群眾的互動和共同發力,才會形成全域旅遊態勢,實現持久的熱度。”解偉強調,這是社會每一個細胞分子都積極參與上下齊心的過程。
“我很希望去淄博看一看。”解偉説。他夢想著隨州也會有被所有人看見的一天,為了這個目標,他還會像陀螺一樣繼續連軸轉下去。
新京報記者 李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