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90年代末,有許多半地下的實驗性藝術展覽都是在非展覽空間做的,包括你策劃的幾個展覽,為什麼會在這個時期有這麼多這種形式的展覽出現?
官方對當代藝術,尤其是比較前衛的當代藝術一直都是壓制的狀態,這種現象的産生其實是整個文化環境和社會環境導致的;另一方面那個時候也沒有什麼空間能夠展示,原來的這些所謂的美術館,或者展覽空間都是官方的,他們肯定不會同意展出這些前衛的藝術,而且那時候畫廊還很少,那會兒還沒有798藝術區,所以只能找這種所謂的替代空間。
非展覽空間等於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選擇,那會兒我們在地下室、倉庫做的展覽還是挺多的。
是不是1989年“現代藝術大展”之後管得特別嚴?
其實一直都是這樣,所以説中國當代藝術一直處於一種地下和半地下的狀態,也沒什麼機會。沒有發表的機會,也沒有展覽的機會,但是前衛藝術這一塊一直都比較活躍,所以藝術家們就想各種各樣的辦法,比如在這種所謂的非展覽空間來展覽。據我了解,地下室、廢舊的廠房、倉庫都會被利用起來,我1998年做的“生存痕跡”那個展覽,就是在一家倉庫裏面,而且那時候姚家園屬於比較偏僻的地方,不像現在。
上世紀90年代有一些藝術家會在自己家裏,做一些小型的交流性質的展覽,您當時有關注到這一現象嗎?
對,比如王友身、宋冬他們,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沒有更多的機會展示自己的作品,反過來看現在誰還在家裏做展覽。各種展覽方式並存也構成了上世紀90年代末到21世紀初的一種生態,中國當代藝術也正是在這種非展覽空間的環境中逐漸發展起來的。
其實這是一種不得已而為之的方式,當然現在也有像工作室開放展,它也不是在真正意義上的展覽空間,我覺得這是比較個案的方式,真正到後來有了展覽機會,有了空間之後,在家做展覽的現象基本上沒了。藝術家本身還是希望自己的作品可以公開展出,公開發表的。
1998年,你策劃了“生存痕跡”,一個實驗性很強的展覽,當時是什麼機緣策劃了這樣一個展覽,包括後來在2000年還和艾未未一起策劃了“不合作方式”。
90年代藝術家的創作都是跟個人的生存經驗,生存方式,包括他們的生存記憶有關,我就抓住了這個點。而且那時候相對比較純粹,這裡的純粹是指沒太受到市場的影響,那會兒也沒有形成像現在這樣的藝術市場。當時我在美術家協會工作,個人很想做這方面的展覽,正好有一個機會在姚家園就找了這麼一個空間,就做了“生存痕跡”那個展覽。
2000年的“不合作方式”就是另外一個概念了,2000年侯瀚如做了上海雙年展,這個展覽的舉辦意味著中國官方開始認可當代藝術,是具有標誌性的一個展覽,除了國內的藝術家,侯瀚如還邀請了一些國際上比較活躍的藝術名家,做了大概三四十個週邊展,我和艾未未做了“不合作方式”。在蘇州河邊上的一個倉庫裏,另外還有一個畫廊,就是幾個空間湊在一起。
就這兩個展覽的主題來看,其實是和當時中國當代藝術所處的大環境相關的。
對,是密切相關的。
“生存痕跡”那個展覽在策展方面是如何操作的呢?
當時我跟蔡青一塊做的,蔡青是出資人並提供了空間。我作為策展人來寫文章、挑選藝術家,基本上還是這樣一個模式,大概選了10來個藝術家。
在這個展覽上,有一部分作品是現成的,大部分是結合這個特殊的展覽空間創作的。比如顧德新的作品就是就地取材,那個倉庫旁邊是一個屠宰場,他就在屠宰場買了200多公斤豬腦子、豬血完成自己的作品。像張永和當時是回到國內後第一次參加當代藝術展,他結合倉庫的門做了一個裝置作品。邱志傑還在現場挖了個坑,宋冬是利用倉庫的廚房,做了一個積酸菜的作品。大家基本上都是充分利用了這個空間,有點就地創作、就地展示的意味。
這個展覽是對公眾開放的嗎?
是公開的,因為那個地方特遠,還租了一個中巴車在農業部門口接送前來看展的人。當時也沒有經費,也沒做什麼宣傳,而且當時的媒體對這種展覽也不太感興趣,來看展覽的主要還是圈內的人,開幕當天人還挺多的,一共展出了一個月。當時這個展覽的副標題叫內部交流展,其實也是怕被封了。
今天我們做展覽的空間都比較類似,從策展的角度來説,會不會可發揮的餘地反而變小了?
各有各的特點吧,在這種非展覽空間、替代空間做展覽其實還挺有意思的,而且當時這種現象跟國際上也是有一點偶然性的巧合,這種巧合是指當時歐美有一些展覽就是反美術館化的,故意在替代空間做,形成了這樣一個趨勢。而我們是在這種正兒八經的美術館沒法做,只好找這些替代空間來做。當然在畫廊、美術館它本身就是做展覽的空間,從觀眾到宣傳,都有它有利的地方,其實也不存在更多的限制。
今天做展覽和2000年前後相比最大的不同在哪兒?
798藝術區剛成立的時候,我也做過一些展覽,像東京畫廊的開幕展“北京浮世繪”就是我做的,那是798第一個規模相對比較大的當代藝術展。後來我還做過“左手與右手——中、德當代藝術展”,就是在現在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那個空間。其實當時自由度反而更大,比如我們在做 “左手與右手”的時候,那個空間還是一個大廠房,沒有裝修過,我跟榮榮一人一半,巫鴻先生給榮榮和映裏策劃了一個叫“蛻”的雙個展,然後我在另一半做“左手與右手”,我們當時租這個場地一個月總共才1萬塊,榮榮付一半,我付一半,中間砌了一堵墻,把這個空間分割了一下。那裏頭空間很大,又比較有特殊性,所以做得其實還挺爽的。現在我就是花10萬也拿不下這樣一個空間,做不起這麼一個展覽。我覺得每一個階段都有各自的自由度和可能性。現在798已經變成一個更具有商業性的、旅遊性的地方,空間都沒了。798的藝術機構多了,對於我們這種獨立策展人而言真正要做的話反而更難了,儘管那個時候沒有什麼錢。這是我比較大的一個體會。
現在的限制不是説籌到錢就可以解決這麼簡單的問題。
對,受到各個方面尤其是藝術市場的宰制,我感覺反而是受到了限制。那會兒5000塊錢一個月,當然它不提供其他的服務,都是大家一起來弄。比如當時“左手與右手”有曾梵志,他們都是自己租的車把畫拉過來的,我當時跟他們説得很清楚,我沒錢你們得自己想辦法,他們都非常願意參加,但是現在,我要跟他們説我要做一展覽,你們自己負責運輸,那絕對不可能。
主要還是展覽的機會很少。
一個是少,再一個那個時候人還是比較單純,比較具有烏托邦色彩,就是想展示作品,他們那會兒也都比較年輕,也沒有現在名氣這麼大。
當時你作為策展人,你希望通過策劃這些展覽來表達什麼?
我覺得不管是策展人,還是評論家,還是要介入到當代藝術這個系統中來,其實當時做展覽也是比較理想主義的,就是想通過策劃展覽來實現自己的想法,或者説把自己對當代藝術的一些判斷、思考通過展覽的這種方式實施出來。我一直覺得,當代藝術這個系統是由各個環節構成的,藝術家創作是一塊,策展人評論家應該也是一塊,包括後來的畫廊、拍賣、美術館一同建構了這麼一個鏈條。
今天當各個環節都已經發展到一定階段之後,大家在做各種工作的時候會有一種慣性在裏頭,在這種日常的工作中如何去打破這種慣性,給這個生態帶來一些活力呢?你可以從策展的角度來談一下這個問題。
這個問題提得挺有意思的,藝術在不斷的變化,會慢慢形成一個所謂的模式,比如現在很多藝術家都願意到美術館做展覽,這實際上就是形成了一個趨勢。但是當代藝術,或者説藝術本身的自由和獨立其實強調是實驗性、探索性、批判性,更多時候需要反這種模式化的東西,不能夠按照一種慣性的和固有的模式做下去。那麼就希望能夠有一些不同的,比較特殊的展覽方式和展覽主題,我作為策展人,也跟很多機構合作,我覺得首先你得要順應社會以及文化的變化,但是有一個前提是你要保持自己的獨立性,這是你的立場和態度。或者説我更願意以一種跟這個潮流相逆反的方式做展覽。這也是前衛藝術最基本的一個東西,即探索性和批判性。
就是跟著這個潮流發展的同時,應當有一些反潮流的一些東西提出來。
對,就像我們有時候説藝術家作品一旦風格化了,就變得比較僵化了。其實更多時候是需要不斷的變化,不斷的探索,不斷的嘗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