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圈內從來不缺少新聞,不論是火花擦出來的新聞還是人為製造出來的新聞。
最近,圍繞著范曾流水線作畫的是是非非,大概屬於前者。
我想説范曾“流水線作畫”,他自己是不會承認的。即便某一天如我輩善意揣度的那樣,遮遮掩掩地出面招領,也會找出許多託辭,甚至於生出更多的偽飾和虛構也不一定。因此,我們不必在這個話題上過多地糾纏。因為“流水線作畫”畢竟只是現象,而現象背後的故意,或曰做人做事的態度,才是更值得我們關注品味的。
這些年來,我觀范曾,如果用直觀的感覺表述,只有兩個字,一曰狂,二曰躁,簡稱狂躁。狂之若何?比較典型的,是他的坐四望五之説。范曰:畫分九品,一謂畫家,二謂名家,三謂大家,四謂大師,鳳毛麟角,五謂巨匠,五百年才出一位,六謂魔鬼,從未見到……我是坐四望五,以待來日。聽其口氣,儼然是當代畫王。然而,歷史畢竟不是某些人手中的麵糰,可以隨意拿捏,也不是隨口吹出的氣泡,看似五彩繽紛,片刻之後便會破滅。大師乎?巨匠乎?個人説了不算,若想成立,需要得到社會的公認和歷史的試錯驗證後才能最後得出結論。
大師,一定是某一領域的集大成者。超邁前人,標的新意,全面發展是三個基本前提。這裡我們且不説范曾是否符合這三個條件,只就他幾十年一貫制的線描,以及始終汲汲于千篇一律千人一面的被畫壇早已畫濫的古裝人物,就已經讓人常感視覺疲勞而不厭其煩。難怪有人説,看范曾的畫,見一落葉而知秋,只需看兩三幅即可,其他的都是大同小異。這其實是另一種不是流水線作畫的流水線作畫。難道這樣的創作也敢自詡為大師甚至巨匠?真是嗚呼悲哉,嗚呼哀哉,欺我當代無人矣!
歷史是一面鏡子,亦是一塊試錯的砥石。遍覽古今,凡被公認的國畫大師,一生中幾乎都經歷過幾次蛻變,幾乎都有過衰年變法。這不是什麼才情不夠勤勞補,也不是簡單的這山望著那山高,而是由辯證規律決定的藝術創作的直道通則,是這些真正的大師晚年的聞雞起舞,英雄憑欄,涵融萬匯的泱泱大度,亦是他們站在人類歷史的高度上,一生揮之不去浸潤極深的與生命一體的健康人格使然。要知道,他們哪個人不是一生螢窗雪案孜孜矻矻筆耕不輟?一生的追求和努力已然形成了定勢,到了晚年,讓他們打破定勢,否定過去,重新來過,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因為前路並不是一馬平川旌旗招展的凱旋門,更多的可能是充滿未知的陷阱,一旦掉下去,就可能前功盡棄,身後留下晚節不保的罵名。然而,他們是藝術的聖徒,亦是精神之旅的開路先鋒,正是他們的真誠和執著,為後人開闢出了更廣闊的藝術天地,讓後人領略到天門洞開的完境勝境。因此,他們受到歷史的尊重與肯定,也就是一件必然的事情了。今天,令我非常不解的是,像范曾這樣一位有著相當藝術修養的畫家,對衰年變法卻非常的鄙夷和不屑。曾有一位理論家好心地勸他,你是不是也應該考慮衰年變法了,范用一句“我也不衰”,把這位理論家一下子撞到了南墻。我私心揣摩范的本意,他是非常害怕別人説他老的,他亦害怕別人説他的畫法幾十年一貫制,已經失去了創新的能力,只能像魯迅筆下的人物那樣,每日靠幾顆茴香豆一碗濁酒地在無數的重復中老去。
另外,我還從這典型的範式語言中讀出了這樣一層意思:就憑我老范,還需要搞什麼衰年變法嗎?小兒科!恕我直言內心的感覺:一介狂徒!
人生在世,品性萬端,狂是可以的。看看中外歷史,狂狷之士,代不乏人。但是,狂是要有條件的。這個條件就是你必須將所有的身外之物統統放下,什麼名韁利索,什麼三姨四太,都須拋諸腦後。如果一方面和孔方兄前呼後擁,千方百計去得到並不屬於你的身外之物,另一方面又睥睨萬物,對世間的一切都隨心所欲地攻擊之掃蕩之打倒之,這種狂的結果只有一個,那就是在炸毀這個世界的同時,也炸毀了你自己。
這個結果是一定的。然而,從眼下看,狂也可以成為某些商業炒作的同謀,得到某些眼前極大的物質利益也説不一定,因為有時候,狂常常是與那些真真假假的所謂才華橫溢聯袂而行的,也能將人暫時蒙蔽,但從長時間看,那肯定是既害己又害人的。 范曾的另一個特點是躁。躁者,煩亂不堪,心亦不靜,舉措失度之謂也。范曾的狀告郭慶祥,我看就是其躁的一個表現。其實,郭説范曾流水線作畫,本沒有什麼了不起,是用不著大動干戈的,因為人們的心裏都有一架衡量是非的天平,不是某人説説就能使這架天平傾斜的。如果范畫內在的藝術品質非常過硬,這點指責,充其量是雞蛋裏挑骨頭,絕對構不成致命傷的。由是觀之,由躁而虛而生事端,實是世故常情。看來,范曾也無法擺脫這一人生邏輯。
人之所以躁,恐怕更多的還是利益使然。有人説,利益是個魔鬼,這話有一定的道理。許多年來,范曾始終在名利場中行走,已經把自己緊緊地綁在了利益的戰車上,是利益鏈條上的一個環節。我在內心,是常常為他憂慮和惋惜的,因為他的躁,也是身不由己。大家看到他到處頻頻現身,到處目無旁物地自擂自説,使人感到他似乎總是在急切地推銷什麼。我想,狀告郭慶祥,即便他不想告,他的那些利益同盟也不會答應。因為在巨大的利益誘惑面前,人們往往是只有利益而沒有是非的。
范曾狀告郭慶祥的消息甫一傳出,我的第一反應便是想起了當年的王朔罵金庸。金庸以“武林盟主”、“俠風蓋世”之身,遭受王朔的無端詈罵,本可以立即施以屠熊伏虎的拳腳,給王朔一些顏色。然而,他卻心如止水波瀾不驚出奇的平靜,猶如泰森在擂臺上面對一個乳臭未幹的小毛孩。他説:“不虞之譽不敢當,求全之毀亦屬正常”,“上天已經待我太好了,即享受了這麼多幸福,偶然給人罵幾句,命中該有,不會不開心的”。當我讀完金庸的這些話,一種英華內斂淵渟岳峙玉樹臨風的感覺油然而生。這不就是老莊説的不爭之爭,無我之我嗎?什麼是高人,這才是高人!什麼是大家,這才是大家!什麼是境界,這才是人生的大境界!
大家知道,真正堪稱當代大師甚至幾近巨匠的錢鐘書,從來是淡漠譽毀的。他一生清醒地知道福過災生,譽過謗至的道理,所以一生甚至有些殘酷地致力於不使自己過譽。范曾之所以引起藝術圈內的極大不滿,受到許多同道的極大輕蔑,並不是他的畫太爛,水準太洼,也不是大家看他掙錢眼紅,這些都不是。如果單純從技法角度講,他是科班出身,技法也是一流的。那麼,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主要是他的躁,以及由此派生的唯我獨尊,唯我獨霸,唯我獨能讓大家非常反感。另外,他的畫以及處事的做派,我總感到有些過分的炫技。炫技,實質上是內心深處無法沉靜下來的表現,或者是內心想得到的東西太多,一時無法得到全部的滿足,便只能靠炫技邀人喝彩,向世界頑強地表現自己不夠冷靜清醒的存在。
孔子曰,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為己為人,僅一字之差,卻判若霄壤,實有雲泥之別。范先生知識面的確是很寬,圈內人士20多年前就戲謔他是畫家當中的歷史學家,歷史學家當中的畫家。然而,國學滋養並未真正融入他的血脈並成就其人格。比如他著書講學的老莊,我看他從先賢那裏取挹的也只是一狂字耳。而對其“致虛極,守靜篤”,“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則絕不實行。何以如此?我想還是他的心靜不下來,名利就像一塊磨盤壓在他身上,讓他左衝右突不得其門而出。他嘴上常説大自由大自在,其實他的心是很累的,是不自由不自在的。范先生若想獲得真正的自由自在,一定要從名利場中走出來,從商品中炒作中以及利益鏈條中走出來,從表面上看似花團錦簇實則危機四伏的海市蜃樓中走出來,回歸到畫家的本真中去。
靠藝術之外的手段俘虜藝術,以供其前驅消遣,長遠看是靠不住的。這個簡單的道理,販夫走卒平頭百姓尚且了然,已經“鳳毛麟角”且近“五百年才出一位”的范先生,焉不知乎?(吉林日報:張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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