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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談的不是印度,而是自己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1-02-22 15:47:24 | 文章來源: 東方早報

文\石劍峰

“為什麼印度學者的到來會製造、引起我們的焦慮,我們到底為什麼而焦慮,我們到底談的是印度學者,還是我們自己?”

“從西天到中土:印中社會思想對話”是上個月結束的2010上海雙年展系列活動之一,活動邀請了數位世界級的印度當代思想家來到中國與中國學者對話,受邀的印度學者包括查特吉、霍米-巴巴、杜讚奇等。“從西天到中土:印中社會思想對話”從2010年10月一直延續到2010年底,在上海美術館和中國美院共做7場對話活動,在學術界引起了比較大的影響。日前,“從西天到中土:印中社會思想對話”主辦方在同濟大學舉辦了“從西天到中土:印中社會思想對話”後續討論會,高士明、陸興華、梁捷等學者參與討論,就“從西天到中土:印中社會思想對話”中印度學者提出的話題作延續性討論。“從西天到中土:印中社會思想對話”後續討論會第二場活動將於3月10日下午2點在同濟大學舉行。

應該和他們找到共同態度

陸興華(同濟大學哲學系):提到講座的系列,有一個詞幾乎貫穿全部對話,就是civility。civility是相互的,是西方與印度、中國之間對話的儀規。印度學者認為這是我們應該要保持住的,哪怕我們不要西方人的civilization。我們現在來講講這個講座系列裏面的civility。“中國哪有殖民,哪用得著後殖民主義理論”,很多人都這樣講。所以,你看,在這種理論交流中,civility根本無從談起。我覺得我們跟印度學者、歐洲學者之間,怎麼培養出這個civility,很重要。

在霍米-巴巴的論述裏面特別明顯。他以前都是作為硬邦邦的文學批評家,在中國的講座裏面他充滿了慈悲和全球關懷,他説要回到全球倫理。他認為希特勒的這種獨到、可怕的遺産也是我們的一部分。如果你把希特勒的遺産和達-芬奇的遺産同時在身上面承擔,一點都不推卸,他認為,這個時候你就很成熟,很從容,或者説很負責任,這個時候你身上就會有civility。

印度學者查卡拉巴提和霍米-巴巴都講到,關於印度的一些偉大的精神領袖,甘地和泰戈爾都是有對西方苦難關懷式的態度在心。所以,他們認為,這些人跟西方人的civility的態度是做得成功的。之後的很西化的人,在印度,反而沒有做得像甘地和泰戈爾那樣好。

在查卡拉巴提、霍米-巴巴眼裏,civility是一個非常沉重的詞,霍米-巴巴最後講,我們都應該向前跳一步,回到全球時間,或者説退一步到全球記憶裏面去。我們離開原來的那個地方,我們身上非常沉痛,很矛盾,就讓這個內心像鬧鐘一樣在晃著,在過去和將來之間晃著,沒有猶豫,非常沒有決斷地去行動,這時,在我們身處的全球文化大空間裏,這個civility就會到來。

我首先認為,大家也不要過多地把後殖民主義理論家,西方的學術圈子裏面學到的比較優雅的東西當真,他們也有這個civility的問題,不過,他們非常謙虛、認真地提出了這個civility的問題,在我們這裡是基本上還沒有開始這個事兒,現在該開始了。重要的是,我們應該和他們一起,找到一個共同的態度,去知道怎麼樣在我們的大學系統裏面,在我們的公共話語現場找到這個civility,這個civility是非常重要的,過去我們傳統知識分子通過臨帖,通過背誦,能夠很沉著地應對一切。這在我們這個時代如何來達到?這個我覺得是很重要的。

高士明(中國美院跨媒體藝術學院):當時我覺得特別丟臉,在霍米-巴巴那場討論的時候。霍米-巴巴其實這幾年在改變,我這次明顯感覺到他的一種進步,這種進步跟他在柏林一年的研究是有關係的。我想絕大多數的思想家拿的是八成和七成的研究,當然,也有拿著一個他最熟悉的東西來講,但是,這裡面大多數人,拿出來的是他們不那麼成熟的研究,霍米-巴巴是典型。霍米-巴巴反覆在講,他在廣場(紐倫堡齊柏林廣場)上所感受到的那個東西,那是一個歷史的深淵,那個東西是一個傷口,這個傷口當然是歐洲的傷口,是所謂西方的傷口。十年前的霍米-巴巴是不會這麼做的,現在他説:“這個傷口也是我的傷口,也是我們的傷口。”就是説,他把納粹這個問題——這個歐洲思想史上生發出來的這個東西,這個傷口一起承接在自己的身體裏了。雖然我相信霍米-巴巴帶有表演性,但是,我願意相信這種表演性,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大氣的姿態。但是與之相反的是,我們中國學者説我們沒有後殖民,我們沒有殖民現實,跟我沒關係。這樣一種表態是一個丑角。如果只是一個人的情況,我們可以一笑了之,但實際上在相當多的學術界和藝術界都存在這樣一種姿態。

感受到的是個大雜燴

梁捷(復旦大學經濟學院):我們請來八個印度教授,一下子涌進來這麼多的知識,我能夠感受到我們接觸到的不是一個統一的經典,不是一套理論,而是一個大雜燴,也許比我們中國本身情況還要複雜。而且,我一直覺得,以前我們請西方學者來很大的一個問題是,我們沒有真正地跟他們産生對話,不管是把他們捧著太高,還是像趙汀陽這樣,自我封閉,沒有一種對話姿態,並沒有跟我們産生一種真正的互動,而真正的互動就是陸教授説的,就是要對自己造成傷害。

到底這些印度學者對我們中國産生了怎麼樣的意義。現在西方的學界有一個非常時髦的概念,叫“全球政治”,包括像哈貝馬斯都在講全球政治,但是我接觸到的中國人,其實對全球政治都有一點不屑一顧的態度。類似于趙汀陽的第一反應,現在的伊拉克問題,全球政治不能解決伊拉克問題,這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或者不管是美國帝國化的趨勢,還是中國問題,也不需要全球政治。不管是哈貝馬斯還是羅爾斯,他們講的全球政治,根基都是很薄弱的,或許在趙汀陽看來(我猜想他的想法),你所説的civility在經濟學、博弈論、理性算計的背景下其實不堪一擊的。你玩你的civility,我跟你一算計,你馬上就輸掉了。但是哈貝馬斯那麼出色的哲學家,他當然意識到這個問題,但是為什麼還在鼓吹這個全球政治?我覺得我逐漸能夠體會他們講的這種全球政治,這種共通體,就是能夠相互理解,包括前面高士明也説的,霍米-巴巴講到,他能夠體會到納粹的創傷。我覺得我們普通的中國人很少能感受到其他國家的一些創傷。通過這次活動,我們慢慢可以體會到,印度也有這樣的問題,也會有極權主義的問題,也會有宗教衝突的問題。

高士明:我們要意識到的一個問題,就是説後殖民理論是多而雜的,它有很多種不同的問題意識和脈絡以及發言位置,比如説這次,像我們邀請來的印度學者裏面,我們可以很粗淺地分成下面幾種,一塊是在歐美的,薩拉是在倫敦,有在哈佛的,有在芝加哥大學的;還有像南迪,牛津大學多次邀請他都不去,堅持待在德里;查卡拉巴提是屬於兩邊都在。這就是説,我們當時定名單的時候這兩種都選擇,既不像陳光興期待的那樣本土更重要,也不像我們一般人認為,霍米-巴巴名氣最大,我們是不是把阿帕-杜拉也喊過來,就是説,其實並不是這樣。因為這是印度的現實,它就是被拆分成了這兩地。

陸興華:應該説,查卡拉巴提的講座裏面有一個非常好的模型,這個模型是比較粗糙的,但我覺得很有意思。那個報告裏面一開始就説個問題,就是:中國和印度必然要成為大國,大國要有大國的樣子,歐洲的人欺負過我們,欺負是欺負了,但是它在給你一個批判的工具,你可以還手的。簡單地講,你是欺負對方了,你先給他一個還手的辦法,我欺負你,你可以這樣還擊我。民主、平等和權利就是這樣的西方人交到它的被壓迫者手裏的東西。

但是我要強調,在齊澤克看來,多元文化主義政治策略是“和稀泥”。齊澤克有兩三個地方猛烈地批判了查卡拉巴提,就是説他太娘娘腔,太西方佛教式的語重心長。齊澤克説,帶有這種想當然的,想得很美好的意願,當然是很美妙。

對於多元文化主義的政治觀,我覺得我們應相當地警惕。我突然清晰地知道了三種立場。一個是左派立場,革命者的;一個是多元文化主義者的,和稀泥的,什麼都要一點點,什麼都要保持得更好;還有一個就是阿甘本講的,一切都不算數,倖存主義,退出去,説再見。

混亂中存在著的創造性

高士明:實際上剛才談到了當時我們與後殖民説再見的一個想法,我有一個很重要的感覺,一個是對中國來説——我們提到的雙重身份,它到底是反西方的還是西方的,這個雙重身份是很曖昧的;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是在中國誘發出來的一種傾向。實際上,很長一段時間,就是1970年代的時候,英美學界出現的第三世界批評,後來被後殖民主義所替代,第三世界批評的江山被後殖民主義理論佔掉了。但是後來佔據者其實是多元文化主義,用離散政治的名義來代言這個曾經被認為是第三世界的,有點戰鬥性的系統。這些離散知識分子——也就是在芝加哥,在哈佛,在牛津的這些印度裔華裔或日裔的學者,和 “承認的政治”以及全球資本主義的文化消費,三者之間存在著一種共謀關係。齊澤克一篇文章標題就是“到底是多元文化主義還是多國族的資本主義”。

沈奇嵐(復旦大學視覺學院):為什麼這些印度學者的到來會製造、引起我們的焦慮,我們到底為什麼而焦慮,我們到底談的是印度學者還是我們自己,我覺得是後者。

印度學者關注的東西真的是非常的國際化。馬哈拉吉回應高老師關於後殖民的雙重身份,這是西方的還是反西方的,仔細看一下馬哈拉吉的著作之後,我覺得他會説,後殖民是複數的,不是反西方的,也不是西方的。其實他們的視野是非常開闊的。另外一個啟示是,他覺得印度是非常紛繁複雜,用了一個詞是chaos(混亂),這種混亂當中,存在著那種潛在的創造性,因為對中國的現實感覺很混亂,但是我們要怎麼樣去處理這個混亂,我們怎樣去挖掘這個創造性,這是哲學家、社會學家、思想家和藝術家的任務所在,這也是我們的工作意義所在。

後來我聽了查特吉講座,我覺得他關心的問題在於知識分子在當代與時代的命運。當然,他覺得泰戈爾對物質文明的批判是非常有啟示性的,而且他對當地的社區的複數性的強調,我覺得也非常重要。第三位是杜讚奇教授,我覺得他給我的一個很大的啟示在於對自己身份和命運的選擇。我問他為什麼去新加坡,他説是想建設整個亞洲的知識分子和思想圈,對亞洲命運的思考。

尼南賈納的演講內容是關於特立尼達島的一個研究。我問她:我怎麼用你的理論解釋我現在想解釋的中國問題。她就回答:你不可能用我的理論,你要從你的事實出發,然後建設你自己的理論,這樣才算解釋這個國家。霍米-巴巴給我一種安心,就是説,他覺得現代性文明也是野蠻,這是一個雙生的姐妹,是不可能避免的。他跟我説,就像鐘擺一樣來回擺動,但是每一次都是一個收穫,不是白白過去,白白回來,不是一個重復,每一次都有一個新的體驗在裏面,這不是一個推石頭似的運動,而是一個不斷追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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