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衛
2009年2月5日,原定於在北京農展館舉辦的“1989年中國現代藝術展二十年紀念”活動,因突如其來的外在阻力而被迫取消。這使得原本只是一個回顧與敘舊的紀念活動,具有了特殊的象徵意義。早在展覽的頭一天,即2月4日,有《中國青年報》的文化記者採訪我,要我對此次紀念活動提出一些看法。因為還沒有親歷紀念活動的現場,憑過去參加一些紀念活動的經驗,我認為應該要保持某種警惕,即不要把此次紀念活動變成一個“封神榜”,以今天的市場成功標準去遮罩當年精神探索的價值。歷史是巧合也是必然,我所發出的警惕,尾音還末落,現實便已敲響了殘酷的警鐘。第二天,在農展館的紀念活動被迫中止。當我看到組織者高名潞義憤填膺地向大家宣讀他的抗議信時,一種久違的精神姿態,衝破這幾年市場繁榮的迷霧,再次越上了臺階。至此,一場大規模的現代藝術紀念活動,又還原到了它二十年前的邏輯起點,讓我也悲從中來,不由主自地開始了對歷史的反思。
二十年前的2月5日,唐宋和肖魯的兩聲槍響,不僅打破了新潮藝術家們文化拯救的夢想,也使得在中國美術館舉辦的“中國現代藝術展”被迫閉館。雖然後來經過多方妥協,展覽還是繼續辦了下去,但卻致使兩位主要的策劃人高名潞和栗憲庭之間出現了分歧。在後來栗憲庭發表于《美術史論》1989年第3期上的《我作為“中國現代藝術展”籌展人的自供狀》一文中,已經較為詳細地表述了這種分歧,以及出現這種分歧的不同立場。從中我們可以看出栗憲庭的藝術實踐,主要側重的還是生存經驗,尤其是這种經驗與中國的特殊環境之間如何形成一種對抗性的張力。藝術在栗憲庭看來似乎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通過形式語言的衝突去改變人的意識形態。正如他在新潮美術濫觴之初就曾以《重要的不是藝術》為題撰文,對新潮美術的形式化傾向進行反撥一樣。關於1989年在中國美術館舉辦的“中國現代藝術展”,栗憲庭作為具體負責展覽佈置的策展人,也同樣貫徹了他的這個藝術思路。即盡可能地避免其作為新潮美術回顧與總結的溫呑傾向,而有意識地強化展覽的現場感與刺激元素。這就是栗憲庭將大量行為藝術導入展覽現場的原因,也是他最先敏感到唐宋和肖魯向自己作品開槍的意義之所在。儘管他後來將唐宋和肖魯的開槍事件與杜尚的美學悖論相提並論,有失偏頗,但他把評判的標準納入到中國的特殊社會背景中,以對傳統審美意識的反抗與顛覆為理由,來彰顯唐宋和肖魯開槍藝術的觀念拓展與政治品格,明顯使得他對中國問題的把握勝出了他的同時代。那麼高名潞呢?作為文化啟蒙主義者,高名潞更加注重於整體的文化形態。即藝術作為一種文化啟蒙的手段,首先應該跟文化啟蒙構成一個思想的整體。這是高名潞急於為新潮美術命名的動機,也是他極力籌劃現代藝術展的原因。作為“中國現代藝術展”的總召集人,高名潞理所當然應該承擔起展覽的成敗得失。所以,為了展覽能夠順利舉辦,作出相應的讓步也在情理之中。本來,能夠爭取到現代藝術展進入中國美術館展出,頗費了一番週折,已經很不容易。不想,行為藝術的大肆進犯,卻令高名潞撕毀了與美術館的契約,尤其是唐宋和肖魯的開槍事件,更是將他高高挂起沒有任何臺階可下。後來,他被《美術》雜誌解職,並出走美國,不能不説與現代藝術展沒有關係。這是歷史的教訓,毛澤東早就説過“歷史的教訓值得注意”。時過境遷以後,隔著二十年距離再來紀念1989年的“中國現代藝術展”,對於高名路,抑或是對於我們,應該反思些什麼呢?
首先,我覺得需要警惕傳統意識形態的慣性。藝術作為一種人類智性的探索與審美的拓展形式,不僅要有一種對問題的前瞻性思考,更要有一種獨立自主的個人意識。新潮美術作為一次審美的變革,被當年的高名潞冠以“運動”的名稱,固然有助於推波助瀾,但也難免不重蹈集體無意識的覆轍,使一種本應該屬於思想意識的啟蒙而演化成社會意識的革命。這樣的結果就很容易出現栗憲庭在1989年的“中國現代藝術展”上看到的情形,即由原來的生命衝動與理想追求淪為一種功利主義的取徑態度,最終又回到思維傳統中的“水泊梁山”,脫開了思想啟蒙的軌跡。栗憲庭之所以在現代藝術展期間與高名潞産生分歧,癥結就在於此,在於栗憲庭看到了某些批評家對藝術家居高臨下的態度,以及某些藝術家對揚名立萬的企盼。栗憲庭當年引入一些原發性的行為藝術進駐中國美術館,希望能夠通過這樣的破壞性方式來沖淡過濃的功利主義氣氛,是他的魄力,也是他的清醒。不過,歷史有一個迴圈的怪圈,尤其是在中國,出了山門打師傅的事情似乎早已經形成了某種司空見慣的傳統。這當然不能完全怪罪于徒弟,而是歷史的思維慣性。當栗憲庭因為對權力的反抗繼而成了中國當代藝術的象徵人物之後,我們會驚奇地發現,他原來所痛斥的那個“封神榜”,卻在他的領地繼續著牌位,只不過是另起了一片爐灶而已。這不能不説是一個歷史的悲劇,是一種根深蒂固的傳統思維制約了思想啟蒙的深入展開。
我想,今天我們來紀念1989年的“中國現代藝術展”,這是首先應該反思的地方。其次,還是要重視藝術的生命衝動與本土經驗。即便是思想啟蒙,也要落到生命的實處。如果只是為了炫耀某種知識,那就會像毛澤東當年批評王明的那樣,拿著馬克思主義的利箭只説好,卻不知道怎麼使用。思想不是百無一用的裝飾,藝術也並非簡單的視覺新穎,它作為生命意識的反映,寄託的是人對自我局限的理想化超越。這就需要藝術家也好,批評家也罷,能夠對自己和自己所身處的時代有一個清醒的認識。事實上,高名潞當年撰寫《’85美術運動》一文,大力提倡審美的超越與文化的啟蒙,正是基於這樣的生命衝動和對整個時代的理性認識。之所以他後來在與劉驍純的一次題為《文化與美術·破壞與建設》的對話中佔據上風,原因就在於他主張破壞性原則,脫去了學究氣的溫情外衣,在思想史和藝術史上更具有文化拓展的精神張力。李澤厚曾經説過:美是指向未來的。如果我們還相信這句話還有道理,那麼,未來之路絕不是通過理性的設計可以贏得的,而一定是依靠生命的衝動與堅定的信念開創而來。1989年現代藝術展之後,栗憲庭能夠以大刀闊斧之力,收篳路藍縷之功,全部的絕竅就在於此。當然,我這麼説並不是反對理性,更不是貶視學術。而是所有的學術以及認知的理性,都應該圍繞生命的動態過程,尤其應該與時代精神相吻合。説到這裡,我想起了魯迅曾經對他的授業之師章太炎作過的評價。他認為章太炎的歷史業績,留在革命史上的,遠遠要比他留在學術史上的要大得多。為什麼魯迅會對自己的老師作出這樣的評價呢?原因就在於過去以革命家現身的章太炎,後來成了“退居於寧靜的學者,用自己所手造的和別人所幫造的墻,和時代隔絕了。”(魯迅《關於太炎先生二三事》)這是魯迅當年為自己與他老師之間劃出的警戒線,對於今天的高名潞和我們來説,恐怕還是有很強的警示作用。
當然,要從歷史的過去完全擺脫出來,重新面向未來的文化建設,應該反思的事情還有很多。我這裡只是由感而發例舉了一二,主要還是受了“中國現代藝術展二十週年紀念”活動被阻止,高名潞在農展館慷慨陳詞的觸動,涉及到的也基本只是他和栗憲庭過去的一些思想矛盾。之所以針對他們兩個人來展開思想上的反思,是因為他們在1989年“中國現代藝術展”之前與之後的難分軒輊,形成了某種歷史的糾葛,使我們今天的紀念活動陷入了莫衷一是的困境之中。因而,藉著這個紀念活動被阻止的機會,來對高名潞與栗憲庭的過去進行反思就顯得尤為必要。因為這樣的反思可以幫助我們認識歷史的局限,並從中攝取超越現實的能量。《紅樓夢》裏“金陵十二釵”正冊賈元春的歌詞雲:“二十年來辨是非。”其實,辨明歷史的是非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通過這種歷史的辨析啟迪後來人。這,或許才是我們紀念過去的意義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