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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緣性與美術史:以“哥特式”為例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0-10-30 17:55:39 | 文章來源: 批評家

        文\陳平

在歐洲美術史研究中,“哥特式”曾是一個帶有強烈地緣性色彩的術語,因為現代國家邊界與中世紀的政治實體並不完全吻合,給研究帶來許多複雜的問題;另一方面,近代以來各國學者出於愛國主義,都將哥特式風格視為本民族的創造。追溯“哥特式”觀念從最初的出現直到現代美術史學的變化,可以看出地緣文化和種族觀念是如何曲折地反映在美術史研究中,甚至左右著學術發展的。

“哥特式”概念出現于文藝復興時期,其使用是隨意的,意指是含混的。我們都知道哥特人是北方日耳曼人的一支,他們在其首領阿拉裏克的率領下于西元410年洗劫了羅馬。這使得“哥特人”日後變成了一個符號,意指那些“野蠻人”,是他們毀滅了燦爛的羅馬文明。其實,羅馬帝國滅亡的原因並不在於北方蠻族的入侵,也不在於基督教的興起,而在於帝國內部的危機,而且羅馬文明在西羅馬帝國滅亡之後仍在各地延續了兩三百年,這已經成為人們的常識。但有趣的是,哥特人卻要為日後一千年中歐洲建築的“衰落”負責。

當哥特式建築在北方發展起來並進入繁榮期時,中世紀的工匠們並不知道有什麼“哥特式”,他們認為自己在從事著一種“新建築”的建造。在13世紀晚期,德國編年史家霍爾(Burckhard von Hall)曾記載了一位教堂,説它是按照“法蘭西的樣式”(more francigeno)建造的,這個術語點明瞭這種風格的來源,但並沒有對它進行描述。彼得拉克于1333年到過科隆,他曾在文章中寫到,他見到當地正在建造的一座教堂十分漂亮,這無疑是一座哥特式教堂。不過,彼得拉克是第一位倡導恢復古代文化的人,他認為古代的一切都高於當代,包括學術、文學藝術和建築,更重要的是,他表明瞭這樣一種觀念,即所有壞東西都是“野蠻人”帶來的。他的這種“蠻族理論”被後來人文主義者圈子所接受。馬內蒂在他的布魯內萊斯基的傳記中寫道,建築在羅馬帝國結束時衰落了,旺達爾人、哥特人、倫巴第人和匈奴人帶來了一批毫無才能的建築師。後來,在查理曼大帝的統治時期,建築稍有進步,接著很快又陷入衰敗,直到布魯內萊斯基出現。建築師菲拉雷特(Filarete)對建築史也抱有類似的看法,他寫道,“那些人該詛咒,他們引進了‘現代建築’”。他所謂的“現代建築”指的就是哥特式建築,説明那時這種風格還沒有名稱。在阿爾伯蒂的筆下,“哥特的”一詞具有“粗糙不堪的”含義。

後來漸漸地“哥特式”不再指一般意義上的野蠻民族,而是專指一些特定的民族,如菲拉雷特詛咒這種“現代建築”的傳播,並指明這些是“德國人和法國人”的建築。1510年,在一個冒名拉斐爾的人所寫的呈給教皇的一份報告中,提到了“條頓手法”(maniera tedescha),同時該文還第一次提出了一種理論,即這種風格起源於北方森林,説由於德國人不會砍伐樹木建造房屋,他們便將森林中的樹枝紮在一起,從而形成了尖拱形式。這種關於哥特式風格誕生於德國森林的理論,後來以不同形式繼續頑固地存在下去,但在很大程度上這是一種隱喻。瓦薩裏繼承了這一觀念,他在《名人傳》中用古典柱式與這種壞建築了進行對比,他稱這種建築為“日耳曼建築”,是哥特人發明的。在寫到阿雷佐的市政廳時,他使用了“哥特手法”(maniera de’goti)這一術語。所以我們可以看出,在16世紀時,人們並不清楚這種建築風格起源於何處,“哥特式”的意思很簡單,就是指一種壞建築樣式。

那時,北方的作家們也不知曉哥特式的真正來源,英法德三國的學者都朦朧地認為,它是本民族的産物。在法國,由於宮廷與義大利在文化上的密切關係,哥特式建築被放棄,只是一些哥特式的構件以一種奇特的方式被組合進文藝復興建築中。不過法國人並不認為這種風格誕生於德國,16世紀皇家建築師洛爾姆(Philibert de L’Orme)便稱這種風格為“法蘭西式”(la mode Fran?oise)。在德國,桑德拉特在他于1675年出版的《德意志的美術學院》中説,哥特人通過發明瞭壞建築“而招來了數不清的詛咒”,在他的心目中,哥特式的確是一種壞建築,畢竟南方的和古典的樣式是一種普遍的時尚,而處於長期分裂的德意志民族,在這一時期在藝術上是法國和義大利時尚的追隨者。這種局面一直持續到歌德早年的時代。但在英國,並未受到像大陸國家那麼大的文藝復興建築的影響,那裏,從中世紀以來,一天都沒有停止過哥特式建築的建造。

“哥特式”這一壞建築的符號,到了18世紀中葉之後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它將變成一個象征北方民族國家身份的符號,以此與南方的古典傳統相對峙。早在1717年,英國就成立了古物研究者協會,致力於調查英國的早期哥特式建築,編制詳細的建築編年表。其後,英國哥特式運動具有了考古學和歷史學的色彩,人們試圖通過哥特式來探究本民族中世紀的根源。後來在維多利亞時代,新建的國會大廈都要採用哥特式,意在將議會的傳統追溯到中世紀。同時,哥特式又被賦予了“如畫的”、“浪漫的”、“自然的”,以至“崇高的”的含義。

現在,人們因“哥特式”這一概念的貶義色彩而感到不舒服,試圖為它取個更好聽的名稱。英國作家卡特(John Carter)以“古代建築”替代“哥特式建築”,作為他的著作《英國古代建築》(1795-1814)的書名。此書的一大特點是所收入的109幅圖版是按編年順序排列的,為後來者做風格分析提供了良好的基礎。卡特認為哥特式是英國古已有之的建築,是英國人的創造。在法國,哥特式建築歷來被稱作“法蘭西建築”,浪漫主義作家夏多布里昂在世紀之交撰寫了著名的“哥特式教堂”一文,收入《基督教天才論》(1802);後來作家雨果以巴黎聖母院為背景來構思他的小説,並將建築比喻為人類歷史的一本大書,他對哥特式建築的迷戀,對當時年輕學生産生了極大的影響,也推動了法國從19世紀中葉大規模的哥特式復興與修復運動。

在德國,偉大的詩人歌德在他的浪漫主義時期,出於愛國的熱情,將“哥特式建築”改稱為“德意志建築”。在“論德意志建築”這篇激情四射的文章中,他讚美了本民族的建築師天才埃爾溫創造了這一偉大藝術。但有趣的是,他在此文和後來的文章中對哥特式立面的分析,使用的是古典理論的一些範疇,如比例、和諧以及整體與局部的關係等等。當歌德從義大利考察歸來成了一位古典主義者之後,他超越了“古典主義”和“哥特式”的民族與風格界限,轉變成一位具有深遂歷史眼光的藝術史家,而他對地質、氣候、植物和色彩的研究,促使他以博物學家的眼光,來看待南方與北方建築風格的成因,從而使他的藝術觀念最終達到感性與理性、古典與浪漫相融合的境界。當施萊格爾和蒂克等新一代浪漫主義批評家試圖以最為激越的方式,重新燃起歌德年輕時代那種對德國文化、對哥特式的熱情,鼓吹一種新德意志的、宗教愛國主義的浪漫主義藝術,歌德卻採取了敬而遠之的態度,他在晚年更多地從文物保護和建築史的角度來看待哥特式建築。在19世紀上半葉,欣克爾等德國建築師也將哥特式視為祖國的歷史遺産,對之懷有濃厚的感情,這是由拿破侖戰爭所引發的民族主義意識在建築審美觀上的體現。那時,始建於13世紀、于16世紀停工的科隆主教堂,成了德國民族性的偉大象徵,歌德後期曾專門訪問過這座教堂,他認為它是所有同類建築中最優秀的作品。在1842年,科隆主教堂舉行了恢復建造的儀式。

在歐洲19世紀哥特式復興運動中,“哥特式”概念中的貶義色彩被人們淡忘,各種“好聽”的更名也未得到廣泛的認可,它依然叫“哥特式”。不過哥特式的起源還是一個問題,引發了歷史學家的爭論。要解決這個問題,必須建立起精確的哥特式發展編年史,併為它進行準確的定義。一開始人們認為尖券是哥特式的最本質特徵,但早在17世紀晚期人們就發現,哥特式建築的尖券直到1100年之後才出現,但早在尖券出現在基督教堂中之前很久,伊斯蘭建築師就開始使用它了。後來專家們的注意力集中到肋架拱頂,正確地認定它是哥特式建築結構的基本特徵。到了19世紀初葉,古物學家們開始進行文獻研究,幸運的是,他們在巴黎聖丹尼斯的唱詩堂中找到了這一結構的最早證據,它是12世紀中葉在修道院院長絮熱的主持下在舊有結構上改建的。這一點在今天已經成為一個常識,但在19世紀的論爭中,法國之外的歷史學家要承認這一點並不容易。英國建築師達拉韋(James Dallaway)在《關於英格蘭軍事、宗教和民用建築的考察》(1806)一書中最早提出哥特式起源於法國,就在英國引起了普遍的反對,但他得到建築史家惠廷頓(George Downing Whittington)的支援,惠廷頓曾經于1802-1803年前往法國進行考察,在後來出版的《法國基督教古建築史綱》(1809)一書中,將聖丹尼斯教堂定為最早的哥特式建築。

在19世紀,當有關哥特式風格誕生、發展和傳播的歷史知識越來越豐富時,建築理論家和批評家便進一步對於哥特式的關鍵要素進行研究,並試圖對哥特式的本質做出解釋。最早的是英國人裏克曼(Thomas Rickman)的歷史研究,後來還有法國建築師維萊奧-勒迪克(Viollet-le-Duc)的功能主義研究,英國作家羅斯金對於建築的道德批評,等等。哥特式現在成為一種最誠實的建築樣式,並代表了結構與功能上的進步傾向,它的肋拱原理與新的建築材料——鐵——的結合,將為現代建築形式的進步帶來革命性的變化。哥特式的概念也擴大了,不光包括建築,也包括了美術;進而批評家開始談論起哥特式文學和詩歌,哥特式音樂,哥特式哲學,哥特式文明,最後甚至還有“哥特人”。

19世紀的地緣政治和民族主義強烈影響了美術史研究,這種民族主義研究旨在確認藝術的種族身份,圍繞著現代政治疆界來確認藝術流派,並用學術為狹隘的愛國主義服務。進入20世紀後,此種情況仍繼續存在。文藝復興南方作家所杜撰出來的哥特式起源於北方森林的隱喻,在後世那些“人類精神”的信奉者的心目中反覆出現。最著名的例子是沃林格爾的美術史理論。他將哥特式作為德意志民族精神,與南方的古典精神相對立,為德國表現主義運動開闢了道路。沃林格爾的兩分法成為他藝術形式分析的有力工具,但其背後即是種族與地域間的對立:北方對南方,抽象對移情,古典與文藝復興對哥特式。沃林格爾將北方的哥特式精神追溯到遙遠的古代,試圖論證它與古希臘精神的二元對立的正當性,但正是這種理論取向,後來被國家社會主義用來論證“純種的”與“退化的”美學觀的理論基礎。同一位作者的理論,既可以解釋極具前衛性的表現主義藝術,又可以被表現主義最兇惡的敵人納粹黨所利用,頗具諷刺意味。

二戰之後,統治了西方思想界一個多世紀的歷史決定論過了時,並受到科學哲學家波普爾和美術史家貢布裏希等人的無情批判。這種理論來源於黑格爾,常與“民族精神”、“時代精神”等空洞而含混的觀念相聯繫,其思維模式最終導致集權主義和法西斯主義。同時,美術史學也因地緣性因素發生極大的變化,這主要是納粹排猶運動造成德國美術史家向英美“學術遷徙”所造成的。身處美國的歐洲美術史家得以擺脫地理的局限,獲得了更為開闊的國際眼光。潘諾夫斯基在“美國美術史三十年——一位歐洲移民的印象”一文中十分清楚地説明瞭這一點:“歐洲國家之間由於距離太近而不能迅速協調,又因過於貧窮而不能迅速恢復文化交流,所以多年來這些國家之間的溝通一直處於中斷狀態。而美國與這些國家的溝通卻始終未受影響,或者很快就得到了恢復。紐約就像一座巨大的無線電臺,它能夠接收和轉發無數電臺的信號,而這些電臺之間卻無法相互聯繫。當初來乍到的人第一次了解到美國的情況時,給他最強烈的印象就是:歐洲美術史家習慣於從民族和地區的疆界來考慮問題,而美國人卻沒有這種局限性。”①

在哥特式建築領域,著名美術史家弗蘭克爾(Paul Frankl)的研究可以作為潘諾夫斯基這段話的注腳。弗蘭克爾是布拉格人,沃爾林夫的學生,哈雷大學美術史教授,納粹上臺後被革除教職,1938年前往美國,兩年後成為普林斯頓高級研究院成員。1960年,他出版了一生最重要的著作《哥特式:八個世紀的文獻與闡釋》,兩年後又出版了標準著作《哥特式建築》。弗蘭克本人是種族主義的受害者,他竭力排除在學術研究中的一切種族與地域的分類。他認為哥特式是“諾曼人、法蘭西人和英格蘭人所面臨的共同的精神問題”,並不是一個生理學的問題。如他的《哥特式建築》並不像一般教科書那樣,按地區流派一個國家一個國家寫下去,而是採取了一種國際主義的觀點,將哥特式看作一種歐洲現象。他研究的哥特式建築類型,從禮拜堂和修道院到教區教堂和主教堂,時間跨度近五百年,在地理上涵蓋了從那不勒斯到達勒姆的廣大地區。此書是鵜鶘美術史叢書中罕見的具有廣闊視野的著作,主編佩夫斯納一開始想出一本單獨的英國藝術書,並已經委託另一位作者撰寫英國中世紀建築,但弗蘭克仍堅持將英國建築寫入自己的書中。當佩夫斯納在他的十分有名的《英國藝術的英國性》中斷言存在著永恒的民族特性的觀點時,弗蘭克強烈地反對這種強調藝術創造領域內生物學因素的觀點,拒絕承認哥特式建築表明瞭任何共同的民族特性,儘管他認識到不同民族間存在著不同的各種不同的哥特式版本。

在弗蘭克爾之後的現當代美術史研究中,哥特式不再與古典式處於二元對立的狀態,人們可以在哥特式建築與古典建築的完全不同的外觀之下,發現古代傳統在哥特式建築中的延續。將哥特式視為泛歐洲,甚至泛西方世界的一種文化現象,是現代哥特式研究的特點。學者們更注重的是追溯一種風格從一地到另一地的變化,哥特式慣例與當地文化傳統的結合所産生的新的區域性變體,以及一個地區如經濟、意識形態和保護人等事實因素對接受某種風格的影響。此外,傳統的“中心”觀念也受到了挑戰,“邊緣”地區的研究得到更多的關注。如弗賴岡(Christian Freigang)對於法國南部13世紀下半葉巴黎輻射式發展的重要研究,便是一個範例,他質疑了一種傳統的觀念:13世紀哥特式是以巴黎為中心的。博尼(Jean Bony)是福西永的學生,著名中世紀建築專家,他將英國從宮廷發展起來的盛飾式提高到法國與德國晚期哥特式源頭的地位,從而將法國13世紀文化霸權轉移到了14世紀的英格蘭,重新調整了民族哥特式與晚期哥特式風格在觀念上的疆界。“德國”哥特式,似乎並非對應于某個單個的政治實體,其定義更為複雜,但是努斯鮑姆(Nussbaum)對德國哥特式建築的研究具有典範性,他敏銳地將其主題設定在基督教文化一體化力量的上下文中,而過去常説的中世紀“德國”甚至神聖羅馬帝國的上下文中。中世紀的“法國”也是一個時代錯位的實例,需要仔細限定。博尼關於法國12、13世紀哥特式的權威研究,略去了政治、機構甚至神學的內容,因而繞過了歷史上的地理因素,集中考察石匠的選擇和發明這些具體“事件”對哥特式風格的影響。對博尼來説,法國哥特式是一種進步的風格,一種前衛的風格,但它也是一個不同觀念的實驗場。

註釋:

① E.Panofsky, Meaning in the Visual Arts,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2, p. 328.

參考書目:

Burckhardt, Jacob, The Civilization of the Renaissance in Italy, Phaidon Press Limited, 1995

Frankl, Paul, Gothic Architecture,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0

Kultermann, Udo, The History of Art History, Abaris Books, Inc., 1993

Mallgrave, Harry Francis, Modern Architectural Theory,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5

Panofsky, E., Meaning in the Visual Arts,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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