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術史應該是一門吸引人的學問,美術史論係應該成為美術學院的中樞部門,然而實際情況正好相反。20世紀中國美術史研究被人輕視,首先在於中國文獻和中國思想大面積的空缺。美術史家應該通過中國原典同原作的比照,進行對稱研究,而20世紀的研究方法是不對稱的。
20世紀的戰爭和政治運動致使歷史研究停頓,銷毀和封禁古籍使得美術史研究流於直觀和膚淺,很多作者繞開古代文獻,想當然地、直觀地寫史。這樣一類美術史研究離不開千篇一律的套話,比如形象逼真、栩栩如生、章法嚴謹、用筆洗練等等。每個朝代的開頭都要講一通政治背景,比如政治腐敗、農民起義、政權更疊等等。農民起義對中國美術的發展沒有直接意義,實際上,中國古代美術是社會財富過剩的産物。每一次大型農民起義都是對中國美術的摧殘,與此相關的研究也是牽強附會。比如韓滉的《五牛圖》,本來是標準的帝王文化的産物,依據的是五行學,僅僅由於牛是農耕工具,美術史家就想當然地同農民掛鉤,有一部書是這樣評論的:“韓滉對人民的苦難有所了解。他的《五牛圖》,筆墨簡練,形象生動,呈現出一種渾厚樸實的藝術風格。”“對人民的苦難有所了解”,言下之意是對農民有所同情。作者顯然沒有查閱韓滉事跡,沒有查看有關韓滉的筆記。《新唐書》中的韓滉傳,只有他結黨營私、不顧民眾疾苦的事跡。比如有一年暴雨成災,山西運城鹽池一帶出現內澇,八成莊稼受災,鹽池出産的食鹽味道發苦。分管鹽池的韓滉擔心皇帝為當地農民減稅,揩掉他的油水,便向朝廷謊報災情,聲稱鹽池仍在生産瑞鹽。皇帝鋻於秋天多雨,鹽業必定受損,派遣中央官員檢查。檢查官害怕韓滉報復,夥同韓滉繼續欺騙皇帝。韓滉的這類行徑,使得史家對他品格的諷刺毫不留情,説他沒有飛黃騰達之前,通過自我矯飾以求晉陞;一旦得志就暴露本來面目。這是歷代弄臣的共同嘴臉。
如果“為尊者諱”的陋習在美術史研究中不加以清算,連古代史家都不如,研究的價值何在?缺少了自己的文獻,中國美術史不得不借用別人的本錢。把中國古代美術同西方現當代學術思想生硬地拼貼,仍然是當今學院論文的通行作風。西方現代學術思想可以用來分析中國現當代美術,卻很難分析中國古代美術,因為兩者的性質全然不同。用分科的方法研究中國美術,永遠見不到它的真相。因為制約中國美術的思想主體,也就是農業文明與帝國政治這個基礎,千古不變。陰陽二元論、三統論、五行學、易學以及儒、道、佛思想,統統是分科方法和零碎工程的敵人。中國古代美術看重功能而不是看重藝術,不強調個性而是關注類型。類型是常例而個性是特例。研究者不關注中國美術的常例,而用強調個性和獨特的現代藝術觀去挑選古代美術作品。
中國美術史研究是國學的一支,牽一髮而動全身。只要研究中國美術史,就無法繞開三千年沿革的歷史文獻。中國古代文獻將近幾萬種,核心文獻上千種。研究國學必須經過充分的閱讀。國學界的共識是50歲之前不要談國學。從總體上看,35歲以上、65歲以下年齡段的中國學者,知識結構已經固定,國學被時代和這個時代的學者荒廢了。
20世紀以來,中國田野考古發現了大量的古代墓葬,出土的眾多文物與文獻,彌補了傳世文獻的不足,可是由於中國博物館條件和制度的落後,大量美術文物至今深藏密室,造成資料封鎖。
美術史家認清現狀不難,難的是改變學術氛圍和社會氛圍。中國美術史是文科中最難的學問,是學術中的馬拉松項目,它不同於美術創作,只要有感覺和個性,就有可能創造傑作。美術史研究需要長期閱讀和思考,它不是這個時代的選項。少數有國學積累的學者,到了出成果的年齡就面臨退休,退休後的工資銳減,寫的文章沒有地方發表。學術著作常常要自費出版,學術研究變成了義務勞動。總之,用畢生精力研究美術史,不是這個時代的選項。美術史撰寫、評價、出版已經形成了一個利益鏈。由既得利益者操控的學術,只能是維持現狀的老生常談。這使得很多學美術史的研究生,畢業了還沒有入門。他們的作風至少還會影響兩代人,因而我對美術史研究的前景並不樂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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