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外灘畫報》
F= 傅益瑤
東瀛的江山
B :你當初為什麼選擇去日本學畫?
F :有段時間畫畫的人都愛去法國,有人建議我爸爸去法國留學,但是徐悲鴻跟我爸爸説,在法國要重新搞一套,你到法國去,你的這身本領得不到進步,反而還會丟了,還是去日本好,日本把中國文化裏的東西保存得特別好,是中國文化的一個延伸,於是我爸爸後來就去了東京都武藏野美術大學。我去的也是這個學校,算是追隨我爸爸,他説去日本就是要把中國文化徹底搞通,而不是把中國文化丟掉,去法國可能會不學好。
B :你畫那些大畫的時候,紙不能在室內全部鋪開,眼前只有畫的一塊局部,那得特別要心裏有數才行吧?
F :沒錯,日本地價高,地方小,我的畫室也就那麼點大,整個畫都在我心裏,我説它叫“雲動山不動,紙動人不動”,我用這個方法來畫那些很大的畫。同時我也不能畫一點,站遠一點兒看看,再畫一點、改一改,那不叫畫,叫描,描難免僵死,畫是從心里落到紙上,我實際上一早心裏就看見了全局。
B :那些大畫中許多都是障壁畫吧,我了解到日本的許多著名寺廟裏都挂著你的大幅巨作,如橫濱市圓滿寺的《比睿山延歷寺圖》、《天台山國清寺圖》,京都大原名剎三千院本堂的《三千院四季圖》;群馬縣舒林寺的《梅樹圖》、《永平寺圖》;長野縣龍洞院的《天童寺圖》;京都名剎三十三間堂迎賓館壁畫《慈雲甘露圖》,比睿山延歷寺的《圓仁入唐求法巡禮圖》,其靈園大本堂的《二十五菩薩來迎圖》兩幅及國寶殿的《佛教東漸圖》等等。你怎麼會選擇這個題材的?
F :障壁畫是從中國傳到日本的,與中國壁畫不同的是,障壁畫是先畫在紙上,然後再裝裱到墻上去,它是水墨畫最能發揮其威力的陣地。中國水墨畫自十二三世紀傳入日本後,曾一度風行日本,但在近代,水墨畫因種種原因在日本的影響日漸式微,障壁畫也沒什麼人畫。我爸爸一直跟我説,要做文化人,不要做文人,文人無行。現在,寺院在日本仍然是很受尊敬的,選擇障壁畫,就是做文化事業,又是很好的一塊能發揚水墨畫的領域,我當時就想我要是能畫這個就好了。
B :但是那樣莊嚴的東西,他們一開始怎麼會讓你一個中國人去畫的呢?
F :因為他們認可了我,我從來不跟畫商打交道,口碑一直很好,也從來不談報酬啊什麼的,畫了再説:我管我畫,你滿意了留下,不滿意我捲起來自己留著。有一回我畫好了一張大畫,拿到寺院去的時候發現那面墻的上方已經做了層層疊疊很繁複的那種裝飾,畫要是放上去也要被擋掉上面一大片,主持感到很為難,因為那些裝飾是花很多錢做的,我説不拆沒關係,畫我拿回去好了,反正我自己也喜歡的。主持連忙説不要、不要,我們拆,旁邊的人跟我説:從來沒見過像你這麼厲害的女人吶。
B :民間祭是你攬到手上的另一個重大題材,那更是日本人的東西了吧?
F :我在日本住了一段時間後,發現日本真是一個民間祭國,一年四季,全國各地到處都有以當地獨特形式舉行的盛大的活動,那些幾百、上千年的歷史,就活生生地保存在這些民間慶典裏頭。參加的人和我平時見到的日本人的神情也大有區別,既認真執著,又充滿孩子氣,既像嚴肅的儀式,又像是大人的遊戲。然而日本卻沒有人畫這個。我就畫來試試,也是無心插柳。親身進入這些人群,感受他們的跳躍、叫喊、笛音鼓聲,才能畫出這些場面。
B :我很喜歡《秋田竿燈》、《長崎禦供日祭》、《東大寺修二會》那些畫。你之前是畫山水,但是民間祭題材的畫裏都是人物,畫得也很好啊。
F :我大哥(傅小石)畫人畫得好,他告訴我要怎麼畫,他是個天才,可惜命不好,“文革”時受了傷,後來腦溢血,右手不能畫了,改用左手畫,還是畫得非常好,他畫一種潑墨沒骨的人物畫,寫意的。我這次還找到了他在中央美院上學的時候畫的電影海報,人物畫得特別傳神。
先前也有日本人抗議説為什麼讓中國人畫他們的東西,還很能挑毛病,細節上的小東西一點都不放過,比如人物服裝上的細節不對。還有一回我畫了張畫,背景是一個神社,前頭有一個人騎馬張弓,為了構圖好看,這個人在畫面邊上,我就讓他把箭往裏射,這就對著神社了。有個神道神社文化會總長見了畫,馬上就來了,説箭決不能對著神社射。錯了沒關係,我這個人知錯馬上認錯,認錯了馬上改,於是給我挑毛病的人也成了我的老師、朋友,我也更注意細節了。中國人之間客客氣氣,有了交往更是你好我好大家好,日本人較真,他們不跟你客氣,日本人做事情,先有切腹之誓,再有下筆之願,結果日本人的仔細苛刻成了我的嚴師。
我的老師還有平山鬱夫、吉村貞司、青山杉雨、河北倫明等,都是日本第一流的文化人,河北倫明臨終前一個月,特別絕望、特別悲哀地對我説,日本是個沒有文化的國家了,當娛樂文化變成民族文化,這個民族就是一群腐爛之人,再沒有一點點價值了。他一邊喝酒,一邊不停地説:“沒有希望,沒有希望……”我們中國也得有這樣的反思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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