裏希特,骷髏與蠟燭
在圖像轉向的讀圖時代,中國當代藝術的一大弊病,是將圖式作為藝術語言的語法模型,以圖式的轉換生成,來批量複製視覺圖像,從而將個體的藝術創造,轉型為商業性的標準化大生産。德國畫家裏希特為什麼在中國大紅大紫?這當中有沒有圖式化的因素?本文從西方當代藝術對中國當代藝術之影響的角度,在中國當代藝術之商業生態的條件下,探討視覺圖像和圖式化問題,並批判中國當代藝術中缺乏原創性和思想性的圖式化時尚。
一 、從圖像到圖式
什麼是圖像?什麼是圖式?二者對中國當代藝術意味著什麼?今日有不少藝術家和批評家,在談及圖像轉向和當代藝術的圖式化問題時,含混地使用這兩個術語,例如用“圖像化”一語來談論“圖式化”現象,很大程度上將二者視為相同概念。於是,他們的論述在一定程度上讓人不知所云,未能清楚揭示圖式化傾向給當代藝術帶來的弊病。
這不知所云,向我們提示了批評理論的混亂和藝術實踐的混亂,提示了批評性清理的必要性。中國當代藝術尚無完整而健全的話語體系,而中國的現當代藝術理論又大量借用了西方概念和話語框架,用他人之詞説話。所以,為防話語的錯位,本文只好在西方藝術理論的語境中,討論圖像和圖式問題。
在西方藝術理論中,“圖像”一詞具有雙重含義,一指簡單的視覺呈現,指人或物的具體可感的外在形象,例如一株百合花的圖像,英文稱image,中文有譯作“圖像”的,也有譯作“物像”的。二指複雜的或合成的視覺呈現,它超越了簡單的物像外形,而具有內在蘊涵,例如文藝復興繪畫中常見的天使手執百合花,就以天使與百合花的複合圖像而象徵了處女懷孕的聖潔,是為西方傳統文化中固定的象徵符號。這種有內蘊的圖像,英文為imagery,中文有譯作“圖像”的,也有譯作“意象”的。在我國當代藝術理論和藝術批評的論述中,一些學者不在乎圖像一語的雙重性,結果使相關討論搖擺于外在形式和內在意蘊的兩極,而無相對精確的語義,更使其混同於圖式。
“圖式”是一個名詞,與圖像不同,指的是圖像的構成方式和抽象演化的結果。在藝術實踐中,“圖式化”則是一個名詞化了的動詞,指一種以不變應萬變的圖像處理方式,指一種固定的製圖模式。“圖式化”有兩個不同的“化”的方向,一是從複雜多樣的圖像中抽象出單一簡練的圖式,二是利用這樣的圖式而反過來轉化出圖像,即根據統一的模型製造各種變形圖像。在此,圖像是個別的,多樣的,而圖式則是從個別中抽象出來的模型,具有普遍性、一般性和共性。圖像在經歷了簡化和抽象化處理之後,只剩下一個基本結構,成為圖式,英文稱pattern,有時也稱mode。
視覺藝術中的圖式,有點類似于語言學中的語法模型。一個從事寫作的人,在同一語法模型的基礎上,可以寫出無數不同的句子,例如使用“主謂賓”這樣一個最簡單最基本的語法模型,一個墮入情網的人,可以寫出“我愛你”或“我恨你”這樣簡單的句子,而一個肉麻的詩人則可以寫出“我在月光下用我那仁厚的心來接受你無言的傾訴”之類相對複雜的句子。一個從事繪畫的人,例如所謂天王或金剛之類,在完成了咧嘴傻笑的大頭圖像後,對其進行圖式化處理,並以此圖式為視覺語言的語法模型,既畫出頭戴花冠的傻笑者,也畫出朝外劈腿的傻笑者,還畫出天安門前的傻笑者。他們不僅畫傻笑者的頭像,更畫傻笑者的全身像和群像,直將圖式之傻的妙用,發揮到極點,讓看畫的國人和洋人,讓買畫的投機商和收藏者,既笑話他人,也被他人笑話,而畫家本人卻在一旁自以為是地偷笑。當然,我們並不知道那偷笑是不是數錢的人在喪失了藝術個體性後的傻笑。
從圖像到圖式的上述演變,以及根據圖式來生産圖像,已成為中國當代藝術的重要時尚,就像一個車衣工根據裁縫製作的模型去批量生産服裝。這種時尚轉向,並無所謂好壞貴賤之分,而是個人的藝術發展以及時代的藝術發展之階段性現象。問題在於,當圖式成為藝術家們繪製圖像的唯一依據時,藝術的創造性便消失了,其結果就是批量複製圖像,所謂原創性也就無從談起。這樣的大規模複製,只能稱為商業化大生産,而與個體性藝術創造無關。
北京的798是中國時尚藝術的聚集地,當天王和金剛們成功複製了自己過去創造的圖像,並將複製品大規模推向市場,而且獲得了空前的商業成功後,798的藝術家們便失去了心理平衡,一窩蜂似的炮製圖像。他們一旦看到某一圖像有市場潛力,就立刻模倣、抄襲,將其圖式化,然後進行大規模複製,恍若雕版印製鈔票。這是時尚藝術家們目前迫切要做,而且不少人正在做的事情,這也是為什麼當代藝術作品有很多像是孿生兄弟,像是一個模子裏翻制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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