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戴士和老師的作品,大家都是熟悉的。靈動的線條與鮮亮的顏色交織在一起,既捕捉到物象最具神韻的一面,又加入了藝術家本人鮮明的感受。戴老師的寫生也堪稱當今中國最具特色的繪畫之一。
今天我們不僅來看戴老師的畫,也要好好品品他的文字。一方面是因為戴老師的文筆好,有閱讀的快感。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戴老師的文章之中就包含了很多關於他寫生的故事,這對於喜歡他作品卻又無緣親見的讀者來説,這也是一個走近藝術家作品背後的機緣。
畢竟,我們看到的是一張張輕鬆活潑的作品,但對於藝術家來説,每一幅都是苦心經營的嘔心瀝血之作。當我們更好的理解了藝術家這個人和他的性情趣味,想必再去看他作品的時候也會有不一樣的感受吧!
庫藝術=KU:有人認為寫生生動,酣暢淋漓,也有人認為寫生失之粗率,難以深入。你怎麼看?
戴士和=D:説得都對,畫不好就粗率了,畫好了就生動了。想辦法畫好了才行,當然不是説只要寫生就包治百病,點石成金。
我想説,寫生的辦法很多,並不是只有唯一的辦法。比方“寫生色彩”吧,固有色和條件色就是兩個不同的辦法,各有所長的兩個辦法。著眼點不同。固有色的一套比較看重“物體本身固有的色彩”,那些不受光源、環境很多影響的,比如陶罐,比如貴重木材,比如石材,比如某些金屬的質地等等,固有色的一套特別看重它們“不變”的、“穩定”的品質,因而在觀察時特別在意,描寫時也刻意追求它們。這就與“條件色”一套,各成體系了。
所以,要畫好寫生,並不是對景就行,並不是人到現場就行那麼簡單的,畢竟人類寫生許多年了,積累了許多有趣的經驗。
KU:一地有一地的風土人情,一個對象有一個對象的特點。拼命去畫每個物象的特點,那些具體性真有什麼意義嗎?
D:人家觀眾並不認識咱們筆下的張三李四何許人也,把他畫具體了,畫的生動、個性、不概念了,又怎麼樣呢?“具體性”的價值何在?為什麼要求畫得像?
《世説新語》講了很多人物,生動具體,有名有姓,但是引人入勝的是什麼?是翩翩風度,是具體儀容舉止裏面的“風采”。這也是價值觀,是看人的標準,看這個人有沒有意思,值不值得敬重的標準。透過具體人物寫出了品藻人物的眼游標準。
要求畫的很像、形神兼備、惟妙惟肖,為什麼呢?因為這是個通道,有意思的東西就在裏面呢。把他畫像了,自己也就被投射到對象裏面去了。這是一扇門,繞開它就一片黑暗,走進去,洞天石扉訇然中開,好東西無窮無盡。
KU:你也有畫室裏的作品,相比之下,到現場去寫生能給你哪些不同尋常的東西?
D:有一年初到黃河寫生,秋天的陽光照耀下,磧口,與湫水匯合的地方很開闊,背著畫箱連跑帶跳興奮得很,心想離河越近才越好,就踩著水裏大大小小的石頭往河心裏走,找到一片小島般的石板,坐下來寫生。兩岸石壁,縴夫拖著木船從身邊走過,好激動呀!
卻不料天黑得太快。陽光和溫暖一起消失了,涼意襲來,回頭一望來路,河水漲了,踩過的石塊被水淹了、現在回想也記得當時的恐怖,怎麼離開河心?怎麼回到岸邊?天一下子黑了。
那寫生還在手邊,未必畫得很特別,但是那經歷很難忘。從畫室出去就有可能見識到新東西,體驗到新東西。不出去就沉浸在舒服裏,感受也是越來越舒服,越來越合理,越來越圓熟。出去,迎接不熟悉的生活,迎接挑戰,迎接各種想不到的,以及想不通的感受。
KU:“求真”和“求意”之間如何不是互相打架,而是相輔相成?
D:我以為,“求真”也是一種“意”,是某種特別的意的追求。“求真”是一種主體追求,是主體的精神指向。“求真”並不是“純客觀”。 在寫實畫裏不難辨識出作者的苦心,他的價值取向,他的精神的品質。哪怕他真心的想要畫“純客觀”,哪怕他奉行“自然主義”,他的畫面仍然是他這個精神的反映,而並非實現了“純客觀”。
相反,在寫意類型的作品裏,則往往暴露出作者精神的矯情,做作,虛張聲勢或蒼白空洞。除了一部分立足於觀察,有一説一、有二説二,保持中肯、恰如其分、拒絕誇張的老實話,才把心裏所念與眼之所見融為一體。
畫畫,畫寫生,其實心理上不複雜,就畫自己看上的,畫自己眼睛看中的,看上去有點意思的,或者説就畫“好看的”也行。不用追究“為什麼”好看,一門心思把那點好看畫出來,畫出那點被自己看上的味道來。
KU:你好像比較偏愛明快跳動的顏色和靈動意向性的線條,這樣一種審美偏好是如何形成的?
D:喜歡單純樸素的一些東西。比方齊白石的畫,好多好多東西都能包含在樸樸素素的一筆一劃裏。李白的詩,一方面迷離夢幻、神奇奧妙,又同時是出口平實如話,不拗口,不用典故嚇唬人,句句出自真切的感受,如活泉的水清純徹骨,字字動人。撫長劍/一揚眉/清水白石何離離。
有些表面操作上很難畫的東西,技術含量很高的東西,未必藝術上價值也高。真心修煉,坦誠表述,一是一,二是二,想到哪兒畫到哪兒。
2016年5月9日
惠安行
文_戴士和
2016年四月,在溫暖的,潤潤的細密的春雨裏,又一次來到著名的,有幾分神秘的惠安崇武。
出來畫寫生的習慣是避免總換住處。所謂“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嫌景色不夠好,畫兩天就走,往往是眼花繚亂。相反安心住下來,卻會在很不起眼的地方看出些東西,畫出味道,畫出新意。
再一個習慣是,打前站作安排的時候,要優先考慮畫人物的安排,當地的人肯不肯配合?這是首要的前提,老百姓不讓人畫像的事已經不多了,但仍然還有。去年在廣東的從化,不算什麼偏遠的鄉村,卻請不動模特,在集市上看中一位四十多歲的農婦,清瘦大方端正,我們派出一位女學員去談,從市場上一直談到她的家裏,怎麼也勸説不動。而她拒絕的理由竟然是擔心“出去陌生的地方被人摘取器官”!外出寫生優先安排了能夠畫的人物,就有了住下來畫一段時間的基礎:哪怕是遇上連日不開的陰雨大風,也不怕出不了門。人物寫生是“全天候”的,可以“兜底兒的”,風景不然,風景是“靠天吃飯”。
著名的惠女在消失。因為惠女是漁民家屬,而漁業本身就變了。當初的漁民出海九死一生,不光是辛苦。現在船上都安著GPS,有風浪預報,有不同品種魚群的位置。何況掙錢的路子多起來,漁業不再是進錢唯一産業,現在崇武“石雕”工場遍地,菩薩、佛像、獅子、老鷹、大象、天王力士,白花花的,東一片西一片的。看上去崇武的主業已經變成石頭加工了。
漁業衰落了,打魚能人流落出去了,找別的地方打魚去了。聽説,石雕的興盛是因為日本的訂件,訂制石頭的墓碑。大概是1980年代吧,外資啊,白花花的!説是當時引來了全國的雕塑專業的院校紛紛到崇武。也看到攝影藝術作品裏出現不少“惠安女做影雕”的照片,未見得都是假裝擺拍的,但總讓人將信將疑,那是不是惠女。
惠女不是石工群體。她們的溫良孝禮讓的品德不是石工生活的産物。漁業變了,衰落了,惠女還會有嗎?文字記載裏説到惠安女的壓抑、苦悶,説她們有跳河自盡。我也相信惠安女不光是賢惠勤勞。但也想到現代工業環境裏的新女性,學了科學的,身著工裝褲,有權選舉,有權戀愛,但也自殺。不光是裝束變了,舉止做派也變了,脾氣也變了。比一比當年的老照片!新女性會有新的風貌,新的信念,新的抗爭,但也有新的苦悶,新的無奈,原來的惠女的風采究竟什麼樣子?見是見不到了,只是在零星的五光十色的斷片裏去拼接、組裝成我們自己心目中的虛擬的形象。
這倒不是説就不能來畫,高更到塔希提的時候,島上已經被文明開發過了,並不只是野人們出沒的史前景色,但這現實並不妨礙高更的繪畫,畫出他心目裏對於人這個物種的另外的把握。
高更也是“懷舊”吧?但是沒有酸溜溜。
説是在“寫生”,又有誰分得清究竟是寫實還是在畫心裏虛擬的形象呢?而這個所謂的“究竟”又是否真有意義?
“寫意”本身是個理想,追求的是凝練、追求樸素自然。我看古今中外都有畫家抱著這個類似的理想,類似的嚮往,它在中文語境裏叫作“寫意”。比方齊白石的畫,比方莫奈晚年的大睡蓮,比方馬蒂斯的音樂舞蹈,比方倫勃朗的浪子歸來,比方金農等等作品,超越了通常所謂“畫得好”,超越了通常所謂的“生動”、“正確”的標準很多,樸素,深邃,以至於高山仰止,令人油然而生敬意,才猛然領悟到,有一種東西叫作“境界”。
抱有這個理想比沒有這個理想好,雖然,不一定非用寫意這個字眼兒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