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留學法國時原有可愛的奧地利戀人愛麗絲•馮•羅達,並正式與之結了婚。可惜,結婚未久,他那剛出世的小寶貝與他的妻子一起,雙雙失命于生産之後的産褥熱。而在這個悲傷的意外事件的前兩年,林風眠的父親也在老家梅縣剛剛過逝。一介勤工儉學的學子,沒有足夠的經費回國與父親作最後的告別,林風眠的心為此也始終疼痛難忍。林風眠的第二任妻子是第戎美術學院的法國同學愛麗斯•華丹。謝天謝地,他們順利相愛,順利結婚,一起回到中國,並生了一個洋娃娃般的乖巧女兒蒂娜。林風眠愛妻子,也非常疼愛女兒,他們在一起度過了相對平和的十年美好時光。隨著戰亂時局與國內的政治動蕩接踵而來,林風眠與妻女之間,就始終離合無常了。出於安全上的考慮,林風眠永遠都在把他要保護的母女二人送來送去,不是讓她們回法國就是送她們去他國投奔親戚。而他自己一個人在國內,死死抗著那些沒完沒了到來的打擊:流離失所。接受批判。聽任拘捕。莫名坐監。他們夫妻分離的時間動輒數月,數年,最長的一次竟然是二十二年!而人生,有幾個二十年啊。家的溫暖對於林風眠是這麼的遙不可及,到最後,親人對他幾乎成了一個空谷回聲的存在,一種精神的象徵。然而,他很清楚他的命運,如同中國大多數民眾的命運一樣,是無處討要説法的。彌補這千瘡百孔的人生的最好辦法,就是埋頭畫畫。只有在這個世界裏,他真正強盛的生命在蟄伏著,他隱藏的生命秘密仍在熾熱地發光。 初讀林風眠的畫,那預想中的愉悅與讚嘆並沒有迎面而來。對一個看慣精緻傳統水墨、也熟悉西方現代藝術的人來説,陡然與他的作品打照面,一時竟然發愣。那些衡量傳統水墨是神品、妙品或逸品的尺度,在他的繪畫前,忽然失去了作用。 是他的畫很複雜很精微很抽象嗎,不啊,似乎很簡單,樣樣認得的,就是芙蓉田田,秋林染紅,鷺鷥正在飛過蘆葦叢。水草蘆葦層次分明,遠山青嵐舞動。人物幾筆勾勒即顯,仙鶴數筆就出;魚鷹在船頭梳理羽毛;鳥兒一嘟嚕一嘟嚕的淡墨,休憩在枝頭,眼神溫柔惺忪。花卉清而艷,大蓬大蓬地,在黑暗中盛開出來。戲劇人物的線條,似皮影,如剪紙,一筆一劃分明是中國元素,卻又揉進了西方立體主義的線條。仔細琢磨,關良戲曲人物的影子,冷不丁還能瞥見。削肩垂眉的仕女,端莊而坐;蘆塘之景黑雲低壓,雨滴傾刻間好似即將跌落。因為線條簡潔,染色粗獷濃烈,許多畫給人一種錯覺,要畫出它們,好似非常容易。 那他的畫真的簡單嗎,不啊,忘掉宋元,忘掉程式,這些畫潛藏的生機,那獨特的藝術感覺,最終要在眼前層層顯露。他的遠山近水,或一串花朵,兩三株小草,幾頭秋鷺,一排鳥兒,一定不按傳統的邏輯前行,只管照他的認為落墨下筆,鬆動、透氣而灑脫。輕墨有分量,重墨卻顯輕盈。黑墨尤其用得酣暢,如醉酒一般,染出滿畫面幽暗的孤獨,卻泛著優雅、平和的光。人物畫大多為仕女,卻只是他一手創造出來的女子像,一色的丹鳳細眼,秀眉上揚,月牙白肩線毫無澀滯,如綢緞般甩出去。女人是他的觀世音,他的母親,他的愛人。艱難歲月裏,他反覆地畫仕女這個溫暖的主題,好似母愛的神就坐在那裏,等著他的膜拜,與他交心低語。 女子身旁始終都有盛開的插花,如佛手中的拂塵,須臾不離。確實,林風眠成年後的許多日子裏,他曾無數次地打探過母親的下落,企望找到她,能知她的生死。可他從來沒有實現過這個願望。也許是懊悔幼年時的自己不夠強大,沒能將母親完整地救下來,他也愛畫戲曲人物。傳統戲劇裏的 “寶蓮燈”、“華山救母”的故事,是他常用畫筆反覆咏嘆的題材。他的戲曲人物的形式最得我的喜愛與驚嘆,如幾何圖形一般折疊起來,再分解,打散,重組。或是活靈靈的輕墨順帶一勾,正在唱戲的人物便已躍然紙上。中國上百年的傳統戲劇,除了林風眠自己,除了他的老朋友關良創造了別具一格的天真圖式,還有誰這樣靈動地畫出過戲劇人物的魂魄呢。 創作是與神相遇的過程。人們一直説林風眠在融合中西。其實,深諳傳統藝術的他,對傳統持的是批判態度,認為那裏只有上千年的重復,清末尤其腐朽,已沒有新鮮空氣可供吸納。去法國留學,西方古典與現代藝術他也作了細緻的分析與觀望,認為見識西方藝術絕對有必要,卻不必機械複製,那將捆綁了思想的手腳,束縛了想像力。在他看來,藝術不儘然是一種愉悅,更是一種思想的延伸。超越經典而不僅僅是融合,才是對經典最大的尊重。他的這種認識與實踐,他與神的相遇,真的是太超前了,以至於在很長的時間裏,除了蔡元培這種高屋建瓴的人與少數力挺現代藝術的人,他的藝術基本上是不被理解的。棄了傳統,又不似西方,藝術將何處立腳呢?!比較起來,同樣傾心於美術教育的徐悲鴻先生,獲得的支援與認可更為廣泛,因為他的藝術模式更易懂,更易掌握,也更令人踏實。所以也因之,在漫長的半個世紀裏,許多人只知道徐悲鴻先生,而並不知曉林風眠是誰。有一句話説現代藝術的矛盾之處,講得真是好:反叛宋元,不敢。放棄西方,不忍。這一個“不敢”,一個“不忍”,令人不知該邁左腳還是右腳,便成了“超越”的死穴。但林風眠先生,忍而敢,獨自畫出了他理解中的藝術圖式,傳達了他想訴説的藝術精神。 時間是個奇怪的東西,彼時的審美未必會成為此時的審美,過去的趣味也不一定會成為今天的趣味。幾乎可以説,每一種陌生的美術樣式一齣現,都會招致猛烈的抨擊與置疑,但這新的方式經過時間的過濾,被人們熟悉與理解後,又會漸漸奉為新的經典,之後又會被更新的藝術樣式所超越與覆蓋。一浪接一浪,藝術的氣息便流動起來了,藝術活的生命也就長存下去了。林風眠的作品走在了時間的前面,一直都被人置疑,也被批判,或被忽略。不過時間真的是最好的上師,慢慢教導人們認識世界,洞察無明,看見藝術。越來越清晰的一個事實是,今天接受與讚賞林風眠的人,已遠非當初的小眾了。他的藝術實踐與藝術主張,其價值正凸顯在人們逐漸打開的認識之中。極其可惜的是,我們今天看到的林風眠的畫,有可能並不是他最精彩最原創的作品。他的一生有過兩次慘痛的毀畫經歷,一次是在中日戰爭期間,日本人毀了他在法國創作的全部油畫,將這些畫劃開作了戰馬的雨披。另一次是在文革時期,他寶貝得不得了的三千多幅作品,全部被用水浸泡,搗成泥漿,衝進下水道。作品兩次被毀,外敵入侵時是被動的,文革時期卻是主動的行為,只為避免侮辱與殺身之禍。但他最終還是坐監五年,受盡非人折磨。連當初留學法國、後來主管中共高層的朋友周恩來,也沒能保護他不入獄。 讓人略微感到安慰的是,林風眠人生最後十來年的日子,過得比較安寧與安穩,畫出了大量的作品。從監獄釋放出來的林風眠,已是72歲的老人。在孤獨熬過幾年之後的1977年,在廣東梅縣同鄉葉劍英的幫助與過問下,他獲得了出國探親的機會,去巴西看望了分別二十多年的妻女。兩年後妻子逝世,林風眠從此定居香港,那裏有他的學生與朋友,還有一直照顧他的義女馮葉,他終於可以過著一種簡單卻可以大量畫畫的平靜生活了。自1977年離開內地後,寒心透頂的老人,再也沒有跨入大陸一步。事實是,那個時候他的藝術已開始浮出水面,已漸漸有人知道他了不起了。談他、論他、承認他的人開始多起來,人們尤其想看到他的作品,官方與民間都想為他舉辦展覽。不過,他永遠都在為這些邀請輕輕搖頭。但當他過80歲生日,法國政府為他在巴黎舉辦個人畫展時,他是接受了的。畫展展出了他具有象徵意義的80幅作品,由當時的巴黎市市長希拉克親自主持開幕儀式。他留學過的國家這樣尊重他的藝術,他真是由衷地感到歡欣。對內地對他的邀請,他雖然都作了拒絕,但也曾把自己的一百多幅作品,捐給了國家。在骨頭裏,他還是那個深情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