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風眠去法國之前,已從老師梁伯聰(1871-1945)那裏得到較好的思想與美學啟蒙,事實上,他去藝術之都巴黎學習的念頭,最初也是梁伯聰在他心裏播下的種子,開放的留學之風,正好成全了他的夢想。為了急切了解眼前這個多彩的藝術世界,林風眠一到巴黎便苦攻法語,不久即考上法國國立第戎美術學院及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之後尚與數位中國同學一道,受同鄉熊君銳的邀請,遊學德國近一年。他總共在法國學習了五年,這五年,他吸收的營養與得到的見識,他從西方哲學與美學思想中所受到的影響,他在看到印象派、野獸派與表現主義所受到的震撼,以及他在法國老師的指導下真正擁有了欣賞中國傳統藝術的眼光上,都決定了他一生藝術思考與實踐的大走向。看林風眠年輕時的照片,會發現那是一付“敏者相、不可隱”的後生可畏的容貌,眉宇間雖鎖了一點小小的憂傷,卻五官出挑,面善而眼神炯炯,竟是非常好看的青年。其神情尤其堅毅,是一付打定了主意要懷疑世界、不輕易與之言和的姿態。確實,二十五歲左右的林風眠,思想上的藝術人生框架已理性地構建完成。通過觀望歐洲的現代藝術,與自己創作的作品數次參加展覽獲得的肯定,他更加了解了自己身上那個令他受用的小秘密,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了。當時與他交好的周恩來,曾勸説他加入旅歐中國少年共産黨。不過林風眠信仰的是藝術,不是政治上的某個主義,所以他拒絕了。藝術與政治不能殊途同歸,他要走的,是他自己最有認知也最有感覺的那條道路。 談到林風眠,不能不提到從一開始就站在他背後,或者説是站在當時所有有為青年背後作堅強後盾的蔡元培先生(1868-1940)。這位民國年間最受人景仰的教育大家,是中國一等一的智慧伯樂。他的仁慈願望——良好的教育塑造良好的個人,良好的個人成就良好的社會——幾乎可説是他一生念茲在茲、併為之努力的最深情的理想。林風眠出國是在蔡先生思想的引領下,當他在讀書的第四年攜作品參加法國斯特拉斯堡舉辦的“中國美術展覽”時,他與蔡先生又有了一次驚喜的重逢。蔡元培不僅有出色的頭腦,尚有一雙敏銳的藝術之眼。當時這參展的許多中國畫家中,就有後來赫赫有名的徐悲鴻與方君璧等寫實派畫家,不過蔡先生惟獨對林風眠的作品情有獨鍾,認為他的作品有一種冷靜的野性與生氣,不受“東西之説”的拘束,作品背後蘊含的思想性高出其他中國學生好大一截,這很令他吃驚。為表示對林風眠才華的欣賞,展覽座談會之後,蔡元培去林風眠的公寓探視了他,二人就此結下深厚的友情。這也可以理解,為什麼林風眠在結束學習返回上海之時,蔡元培會向教育部鼎力推薦這個二十六歲的青年,將他聘作了北平藝術專門學校的校長。當然,林風眠的走馬上任也並不是蔡元培一家之言的結果。在林風眠還沒回國時,早于他從法國回來的同學們已在口口相傳林風眠的才華,他的當選,是無記名投票、眾望所歸的結果。 蔡元培伯樂般的慧眼,以及學生們未曾蒙面就産生的信任與看重,林風眠果然一點兒沒辜負他們。從1926年到1937年日本侵華戰爭爆發之前的這十年間,林風眠以極其開放的藝術教育方式與展翅飛翔的藝術創造力,繼往開來地實踐著蔡元培先生提倡的“學術”與“自由”之風。他聘請法國老師克羅多教授到學校教授西方油畫,請民間的齊白石來給學生們講中國水墨,請新文化運動作家周作人、鬱達夫來講文學,竭盡他新辦學理念的能想之所想。這十年間,儘管北平藝術專門學校次年就因高調發起“北京藝術大會”而引起軍閥懷疑其內部有共産黨,從而導致林風眠失去教職,但很快,在蔡元培的提議與協助下,林風眠與一幫美術同行又在杭州西湖邊上成立了杭州國立藝術院——即杭州美術學院的前身——林風眠繼續擔任院長與教授,繼續開創他的美術教育大業。作畫家的意義是成就單獨的一個自我,而作院長的意義,則是成就一個學院與大批“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藝術學生。今天我們很難想像,如果沒有當初林風眠這些先輩們立門戶、創美院、教美育,怎麼會有今天那些耳熟能詳、享譽中外的藝術大家如潘天壽、李苦禪、吳大羽、趙無極、朱德群、吳冠中等。當初,他們只是學校裏懷一腔熱情想把自己的藝術理想教授給學生的年輕先生,和初生牛犢般的可愛學生。如同林風眠本人繪畫的藝術風格一樣,他在學校的管理與教學方式也新穎而不拘一格。這一點,與當時留學法國回國後在北平大學藝術學院作院長的徐悲鴻先生,無論是在教學理念還是在藝術風格上,竟是完全迥異。徐悲鴻先生是學院派的、恪守傳統的,依規矩成方圓。而林先生卻是超越學院、另辟蹊徑的,專門破規矩。不拘一格降人才的蔡元培對這兩個青年才俊都非常欣賞與依重,只是,按自成一體的那個創新性,他在心裏或許對林風眠要更頷首一些。 可以這樣説,創學校、任校長,寫書、創刊物、辦展覽,放手實施藝術新主張、銳意革新,醉心創作的這十年,大概算是林風眠一生中最完整、最得認可與獨放異彩的一段歲月。此後中日戰爭爆發,他意氣風發、治學繪畫雙修的幸福生活,再未完整回來過。從1937年到他人生末年的1991年,他的蹉跎歲月可分為重慶時期、杭州時期、上海時期與香港時期,經歷了外敵入侵,學校避亂內遷,國共兩黨爭雄,新中國成立,文革挨整坐監,到出獄定居香港、永不再踏入大陸的漫長年月。他個人的小歷史,始終貫穿在中國跌宕的大歷史中,期間雖然也有斷斷續續的好日子,如偶爾的晴天一樣來向他露下臉,寬慰一下他陰雲籠罩的心,但人生領略過的溫馨時刻,對他實在是太少了。回望林風眠的過去,童年時的他就是一個失愛的孩子。他本來有美麗熱情的母親,然而因為母親愛的是別人而不是林風眠的父親,並且有過與所愛之人私奔的行為,這極大地激惹了她嫁入的林氏家族。他們本來要燒死她,但因林風眠拚死護母,母親才免於一死。然而最終,嚴酷的家族宗法制度還是毫不留情地剝奪了林風眠擁有母愛的權利,他們將他的母親賣掉了。五歲之後的林風眠,再未見過自己的母親。這是他在情感上永遠無法向人訴説、也無法分擔的一個創痛。要説後來的林風眠特別喜歡畫帶著強烈母性意味的仕女像,與他內心的這一個創傷當有著最直接的關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