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這就是為什麼我的石頭可能被賦予“當代”價值——它以一種過去式來證明現在時,它被剝奪了所有古代的涵義,只剩下圖式,並轉化為一種歷史的記憶。它以去除文化意指而獲得新的文化的可能性——據我所知,西方八九十年代有一種流派叫做“有教養的繪畫”,作者遍及歐美各國,銜接了從卡拉瓦喬到莆桑的廣泛影響,但其新意甚至超越了二戰前後的抽象藝術。同時,我樂意提醒並與你分享中國的經驗:為什麼董其昌在中國水墨畫中那麼重要?因為他在十七世紀的實踐全部指向九世紀的五代、十世紀的北宋,以及十二世紀的元代。這使他成為十七世紀中國最前衛的當代藝術家。 第五,我相信,正是這一悠久的歷史脈絡,中國人可能比西方人更早,更自覺地學會從古典資源中以一種似乎不變的方式,尋求新的變化,這種變化被二十世紀西方後現代藝術的種種動機所證實。這也是為什麼中國當代藝術的油畫部分出現那麼多“文化大革命”符號,而水墨畫出現那麼多古代符號的原因。我不想證明我的當代性——因為當代藝術一詞的概念來自西方——但我想證實的是中國水墨畫具有悠久的遊戲規則,尤其是,中國人對於時間和今古的概念,怎樣有別於西方人——中國古代文人有一句非常哲學的話: 我恨不見古人,也恨古人不見我。(原意出自辛棄疾的詞《賀新郎》:“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 在中國人看來,“古人”與“我”,只是時間的不同“點”,見或不見,才是中國人在乎的事。這就是為什麼我畫石頭時從未念及“當代”與“傳統”。我不在乎“重復”,當一件事物被重復,它的時間的點,已經變動了。時間是不會重復的,或者説,時間就是同一與重復。 我非常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更希望你還能給我更有意思的追問,回答你的問題,我感到快樂,因為我的許多啟示同樣來自西方。這讓我想起一句話:真正的理解取決於對話,以及對過去的意識和對正在發生的事情的敏感。 …… 西克:你的作品裏我看到許多傳統的東西,雖然你已經闡述了對傳統的態度,但我還想問下去,這個你説的私人的傳統是怎麼來的,你是怎麼轉換它的?困難嗎? 彭:我的私人傳統是一個由我的觀看經驗編織而成的傳統。雖然我出生在畫家家庭,但我父親最喜歡他們那個年代被介紹的印象派繪畫,並閱讀西方的美術書籍,雖然他畫國畫,但他最推崇的是1949年前後的國畫,而不是真正古代的國畫。直到大學,我所接觸到的藝術教育幾乎是西式的,所以,當我在大學時代開始看到古典中國畫時,反而是陌生的、新鮮的、好奇的。我發現古代繪畫比1949年後的新國畫更新,更值得利用,更容易進入。 這是一種沒有負擔、沒有教條的歷史觀。它使歷史變成活的,現在時的,變成和我一體的。這種觀看不是研究的、學者式的,而是瀏覽,像我在逛時尚物品店一樣。它不要求你了解它,而是喜歡不喜歡。好比你去訪問一座一點都不了解的城市,你立刻會確定自己是否喜歡它,是否與它發生關係,以及怎樣發生關係。(本文為節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