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詞 無論如何,"家樂福"聽起來是個地道的中國名詞,"家"、"樂"、"福"這是三個吉祥的漢字。如今,這幾個漢字紛紛插入別的漢字中,同另一些字片語合、排列、串聯起來,作為名稱、標語,作為問候、祝福、祈禱的代碼,作為最常見的情感意志的記號,既佈滿大街小巷,又充斥著媒體機器。對於民眾而言,這是目光最經常捕捉到的字詞,是最日常的三個詞,但這也是三個聖詞:它們既濃縮了理想,又濃縮了哲學;既濃縮了歷史,又濃縮了。這是民族記憶在當代的氾濫表現:家、樂、福,這不是我們夢寐以求的理想的日常情境?這不是這個民族的集體?這不是人們——那些在歷史陰影中的人們,那些在昏暗街道上徘徊的人們——的具體而切實的慾望?這幾個頻頻閃耀的善良漢字使一種氣質、一種意願、一種心態暴露無遺。這是最不具備秘密的幾個詞,但又是埋藏真理的幾個詞,這是常識性的詞,但又是有無限表意潛力的詞。
現在,它被資本、商業和市場利用了,它被轉嫁、被改裝、被招安到一些商業情境中,這些純粹的商業行為正是通過招募這些漢字而試圖掩飾它的利潤動機,掩飾它的資本假面,它將利潤動機喬裝起來,給它添加一層光環,讓資本行為詩意化,將實質性的金錢交易符號化,最終,經濟行為通過某種修辭行為和言語行為而轉化為倫理行為。如果説這裡面只有資本的殘酷消長的話,那麼,這些詞語就是對這些殘酷性的有節奏的化解。
形形色色的廣告都察覺和利用了這一點。如果沒有作為背景的家庭,沒有作為氛圍的幸福,沒有笑聲朗朗的歡樂,這些廣告將以什麼樣的方式存在?它還有別的書寫形式嗎?它還能四處滲透、馳騁?同那些廣告一樣,家樂福超市的命名並沒有額外的企圖,它也不是創意中的神來一筆,它符合普通的商業策略。稍有不同的是,家樂福不是強行、憑空的和完全虛構的命名,它採用了今天常用的翻譯政治:指稱性的名詞,總是採用音譯,而且,是富於意圖的音譯。家樂福的原名"Carrefour",這是個中性的空間和地理概念,它的恰如其分的漢語翻譯意義是"廣場"或"十字街口",它既不表達意識形態實踐,也不表達倫理取向;它既非政治學的,亦非心理學的。而且,這也是一個有濃重西方痕跡的詞語。但是,在北京,在國際展覽中心的邊側,"Carrefour"大型超市,被音譯為"家樂福"。根據目前流行的翻譯政治學,根據少許的聲音聯想,根據商業策略對倫理學的習慣利用,一個中性的西方詞語頃刻之間就瀰漫著中國的鄉土氣息,既溫暖又詩意。在將其利潤動機藏匿起來的同時,這種翻譯還掩飾了它的跨國性,這個本土化的名稱抹去了異域的痕跡,它將跨國資本、跨國連鎖店和本土性巧妙地縫合起來,這既緩解了隱伏在心理上的民族衝突,也鬆懈了類似殖民主義的創傷記憶。 因此,在家樂福購物,就不是被跨國資本所包圍和吞噬,相反,我們是在一種妄想的語境裏購物,在一種刻意剔除意識形態的意識形態中購物,是的,這裡其樂融融、闔家歡樂。此時此刻,誰又會想起,這裡的一切,它的起源,現實,目的都是從遙遠的歐洲長途奔襲而來?
語法 家樂福為購物者設置了一條購物通途,一個物堆砌而成的航道,一個物陣的語法模式,顧客猶如一個詞語,他在這個語法軌道中徘徊,他必須循此而去,必須加入它的購物結構中。邁進了家樂福,就邁進了符號學。家樂福為他編碼,為他引航,這不是自主性的,而是強制性的:首先,你必須存包,接著,你必須上樓,後來,你必須下樓,這是家樂福初步展示出來的結構主義,這也是符號學匿名的權力機制,它對自由散漫的主體性毫不留情,它讓你服從,將鐐銬鎖在你的腳下,購物者無法隨心所欲地闖入物陣,相反,他被一個目的性結構引導和操縱——購物者必須從二樓開始,從通常的觀點看,購物者是從物的系列的尾部開始的,也即是從那些最不具有暢銷性的邊緣貨物開始的。
購物者無論如何得瀏覽一遍家樂福的全景,只要你進入了它的貨區。這就是家樂福的強權性:你從一個洞口進去,你就必須從另外一個洞口出來,而貨物就懸挂于洞壁兩周,你沒有轉身出門的可能性,購物者只能往前,它不得不遭遇整個貨物體系,這樣,貨物的顯現概率、出場機會就大大提高了,它的銷售機會增加了。同時,愈是那種邊緣性的、銷售率低的貨物,那些冷門的乏人問津的貨物,愈被置於突出位置,通過結構上的變動,家樂福增加這些貨物的在場感,增強他們的光亮和可見性,最終增加它的銷售機會。
在家樂福,這樣一些邊緣貨物是什麼呢?為此,必須考慮家樂福的經濟學原理——實際上是一些簡單的經濟學道理。家樂福的首要法則是快速的新陳代謝性,也即是一種生産和再生産的高速迴圈,依據一種常規的生意經來説就是"薄利多銷"。家樂福的經濟學原理簡單、直接、明瞭,它毫不閃爍其詞。
便宜,這幾乎是所有顧客的共識。家樂福從不構築價格神話,它不是像賽特和燕莎那樣將稀有性和昂貴性融于一爐,物品從不等待著闊綽而神秘的主人,從不期盼著激情迸發的購買瞬間,從不幻想日後的詩意命運,在家樂福,貨物安然于它的隨波逐流,它聽命于任何顧客的召喚。家樂福的利潤原理就不是一錘定音的暴發原理,它求助於貨物的迴圈率,它將全部的籌碼押在貨物的迴圈時間上,就在這種買進買出的旋轉齒輪上獲利。家樂福不寄希望於價格神話,而寄希望於速度神話,它不尋求一勞永逸,而尋求無盡的再生産:所有的貨物都應在短期內獲得薄利。這就是家樂福的利潤原則,同時,它決定了家樂福的一般商品體系——它應是日常的、短命的、一次性的、反覆地消費的。物品務必有一種快速的再生性,在這種再生産的週期中,在迴圈的速度中,利潤汩汩而出。再生力,這是家樂福一般商品的生理機能;薄命,這是它們的性格悲劇。
顯然,食品就成為家樂福的銷售重心,它既是短命的,也是可以反覆再生的,同時,它的不可或缺性保證了它的再生産的穩定性和持久性,事實上,家樂福的購物者就是奔著它們而來,他們對它們取之不盡,這就是家樂福內在的購物動力學。家樂福將食品置放在樓下大廳,也就是銷售通道的後半段和出口處,與食品遭遇,這是購物的尾聲,也是購物落幕之前的最後一次盛宴,它處於敘事高潮的時段,是物和人交往的激進時段。食品是商品的重心,也是購物敘事空間的中心,食品,既主宰著這裡的心理學,也主宰著這裡的符號學。那些購物者正是在此暴露了它們的本質、動機、目的。
越是中心性的物品,越靠近出口;越是邊緣性的物品,越靠近入口;越是生命力短的物品,越靠近出口;越是生命力長的物品,越靠近入口。這是家樂福的商品鏈條,也是它的結構法則。從入口到出口,物品的迴圈週期在縮短,而它的流通速度在增加;它的物價在遞減,它的利潤卻在攀升。在樓上,在入口處,貨物相對偏離了家樂福的銷售原則,它們的生命週期逐漸延長了,在此,我們看到了少量家電、自行車、衣物以及某些臥室用品,總之,它們越來越遠離廚房了。
這些相對來説更有耐力的貨物被置放在家樂福的入口處,入口,是好奇心最微弱的開端,是購買行為即將拉開的序曲,是腳步迅速越過的門檻。這是一個雙重過渡性的位置:它既是消費身體的一個必由之路,是兩種空間變換的地理標記;同時,它也是一個心理轉化的驛站,空間在此刻開始改造慾望。入口,對於置身其中的商品而言,是命運的二律背反:一方面,這些商品的顯現概率是空前的,它們同購物者迎頭相撞,這增加了它們的銷售機遇;另一方面,顧客的購買慾望尚在萌芽狀態,這是一個興奮壓倒行動的時刻,是觀望主宰著購買的時刻。物品向所有人敞開,但是是向所有的觀望者敞開。物品有最大的出售機率,但也只有最少的被購買事實。這就是邊緣商品的命運:它置身於最好的空間位置,卻處在最差的時間片段。家樂福嚴格按照某種特定的語法形式組織它的貨物鏈,這就使它和那些巨型的現代性商場區分開來。
後者是反中心的,沒有焦點性的商品,沒有邏輯的繩索,沒有遞進的秩序,沒有最後的高潮和瘋狂。商品遵從某種秩序,但擺脫了等級性秩序;它們遵從類型學的秩序,而不是結構主義意義上的秩序;它們有語法,但不是全盤性的普遍語法,它們只遵循局部語法;或者説,這些商品是分類的,它的擺設受類型學而不是語法學的支配,這些殊異的商品類型是並置的,在結構上是彼此無關的,在等級上是不分高低的,在空間上是互不關聯的,商場不設置一個封閉的強制性通道:它到處有缺口、破綻、縫隙,到處有出口和入口,到處有捷徑和通途,所有的商品都可以成為中心和非中心,都可以被通過也可以被繞開,都可以被檢閱也可以被忽視。你可以流連忘返,也可以直奔主題;可以乘坐電梯,也可以爬越樓梯。就空間語法而言,如果説家樂福是結構主義的,那麼,另一些商場——如新東安市場——就是解構主義的。在家樂福,你不會陷入迷途,這不僅僅是因為它的體積過小,還因為它的嚴格語法使你難以出錯,在新東安市場,你一遍遍陷入迷途,不僅僅因為它的體積過大,還因為它的混亂語法讓你不知所措。
物品低廉性和再生性,這是家樂福物品的本質。那麼,它的形式呢?從體積的角度而言,這些物品都是微型的、小巧的,家樂福很少有大宗商品出售。這些微型物品通常以複數的形式存在和展開。如果説,物類和物類之間存在著人為的等級制、存在組織上的秩序機制的話,那麼,在物的內部,這些複數形式的物品的佈置服從於美學法則和可見性法則。同種類型的物品(如各種各樣的色拉油)整齊地碼放著,它們試圖堆砌成一個龐大的體積,一個醒目的形式,一個誇張的圖案,這些物品單個地不會産生視覺效果,然而一旦集體組織起來,它們就從沉默中、從一個隱晦的角落脫穎而出。這個複數的醒目體積將單個物品作為材料,利用它的色彩、形狀、硬度,利用它的自然材質和固有的搭配能力,來雕琢它自身的美學。我們看到,這裡有各種各樣的龐大構圖,它們形狀各異,相互比附而又相互區分,它們各自劃分了一個符號區域。這些構圖不僅僅具有實際的指示功能,也不僅僅具有美學功能——它可以對單調的空間進行裝飾、可以使它更活潑,更俏皮——而且,它可以成為遊戲對象:在這個構圖中,包含著難度、心計、幽默感、無關大局的坍塌危險,這一切都使顧客産生了興趣,他會走近它、端詳它、撫摩它,他可能動手挑選其中一個,他想看看它們會不會崩潰:那些像搭積木一樣搭成的食品盒子,它們高高聳立,搖搖欲墜。給它輕輕施加一點力量,它會不會轟然倒塌?
在家樂福超市裏,顯現出一種真正的物的大海景致,購物者完全被物品所包圍,物品將貨架擠得滿滿的,它將貨架吞沒和埋葬了,貨架消失在視線之外,物像是自己憑空支撐和生長起來的,它們就那樣一排排地安靜地矗立著,同時墻壁也消失了,靠墻的貨架及其物品將墻遮得嚴嚴實實,這樣,除了一排排平行著的物品之外,購物者什麼也看不到,他像是在無邊的物品體系中逡巡,看不到盡頭。
目之所及,是物之大海。購物者在觀望,是物的目標在引導著觀望;購物者在行走,是倚靠著物的背景在行走。從一個物墻到另一個物墻,從一類物品到另一類物品,從一個物的方陣到另一個物的方陣,自始至終,他走不出真正的物的牢籠。 這樣,物既是家樂福的目的,也是它的裝飾品,既是它的內容,又是它的形式,既是它的材料,又是它的美學。物,是家樂福這一名詞的全部所指。物品之外還是物品,家樂福不為物品添加任何額外的東西。物是赤裸的、直接的、原色的,是現象學式的。
這使家樂福與另一些商店截然有別,在那些商店裏——無論是諸如世都百貨這樣的大型高級商場,還是諸如東四的專賣店那樣的小型店舖——物總是被賦予了精神背景。在此,音樂,有時是莫扎特,有時是麥當娜,有時舒緩,有時激烈,它成為物的言語,是物的間接咆哮或低語;燈光,有時柔和,有時曖昧,它是物的情調,是物的氛圍、光澤和氣質。物是中心,但是是被烘托的中心,它的周圍,點綴著布景、壁畫、時尚或者歷史。家樂福的物呢?它坦蕩、絕對、自在。家樂福驅逐了一切的曖昧和氛圍,它將物置於光天化日之下——家樂福使用的是單一的日光燈,它亮如白晝,昭示了物的絕對真理。物,是自律的,自行敞開的,自我存在的。這是絕對的物的現象學,它以沉默的方式,既處在氛圍之外,也處在歷史之外。物是中心,但是是沒有布景的中心。 不是刻意的人工氛圍,而是平淡無奇的標價簽,不是幽雅動聽的音樂,而是枯燥而沉默的數字,構成了家樂福的物品語義。這是它的價值,也是它唯一的訴説和應答言語,標價簽是物同購物者的談判機器,它無法更改,這既是契約,也是法律,是物的經紀人,也是物的統治者。標價簽,這張電腦列印的小紙片,它黏附在物的一個小小的隱晦角落,然而,它既覆蓋了物的整個語義,又揭穿了物的深邃知識。
這樣,在家樂福,你就難以看到那種通常意義上的售貨員了,售貨員是物和顧客的仲介,是物的代言人,但是,在此,標價簽取代了它的功能,這裡沒有問訊,也沒有解答,一切都明確地銘寫在標價簽裏。家樂福的員工呢?他們通常不是解答疑惑、出售商品、與顧客討價還價,不,他們並不負責售出和減掉商品,他們只是負責維持和添加商品。在商品被挑走之後,他們並不沉浸在出售的喜悅之中,而是陷入工作和再生産的焦慮之中:他們必須搬運貨物,隨時隨地維持著物的量的穩定性,這樣,在家樂福,不論每天售出了多少,它的貨物依然是飽和的、完滿的,貨價從不留下空隙,家樂福像從沒出售過、減少過或損失過什麼似的,它永遠保持著物的擁擠狀態,它似乎永遠是平靜和一勞永逸的,從不經歷波瀾,就物本身而言,似乎它們從沒改變,從沒流通,從沒發生任何位移運動。但是,在這種穩定性下面,有誰知道,它在反覆地一遍遍地歷經著購買和銷售的狂潮呢?
顧客
讓我們來看看這些購物者吧。他們是家樂福的決定性的結構要素,他們是家樂福的對象,也是家樂福的目的。家樂福的一切都以他們為中心。他具有消費和生産的二重性:他既消費家樂福的商品,又再生産家樂福的制度。家樂福不是將他們作為觀念上的主人看待,而是作為事實上的主人看待,作為物品的主人看待,即使他們在真正擁有這些物品之前。我們看到那些購物者漫不經心、悠哉遊哉,他們沒有絲毫的羞澀感、不安感、跼踀感,他們可以隨意停頓、消磨、打量、撫摩、把玩,重要的是,這裡沒有目光的監視和制度的約束。顧客有一種真正的心理上的自主感,他們閒庭信步的身影,猶如一場買賣的皮影戲。 他們從城市的各個角落湧來,無疑,他們是這個城市的長期居民。
家樂福不像北京的另外一些著名商店,那裏混雜著五湖四海的人民。在這些商店裏,購物者具有多重身份,他們既觀光,又購物,這些商場對於有些人來説,是一個富麗堂皇的場所,是觸摸現代性的途徑,是震驚、刺激、獵奇的樂園。商場,是免費的景點,同時又是冷漠的奢華機器:你可以自由地進入其中,但是,面對有些物品,你會忐忑、驚嘆、困惑、喪失任何信心。商品通常將你拒之千里,雖然它和你面面相對。在這些商場裏,行走是自由的,又是緊張的,這些商場總是在提醒你的經濟能力、身份、地位和階級屬性,總是在提醒你的現實處境和特有的政治經濟學。這些商場並不會使你陷入物的方陣中迷途忘返。
人總是無法坦然地和現代性共舞。 家樂福與這些豪華的場所完全不同。它是反身份的,也是反政治經濟學的。它不提供現代性令你景仰、震驚。這些貨物通常是家用的、常見的、低價的,購物就僅僅成為日常生活實踐,目光遭遇的是常識。物品不再表現為奇觀、深不見底的秘密、巨大意義的載體,物品的意義附著在它的可見性的表層。購物就是輕鬆的,它擺脫了那種嚴肅性、擺脫了昂貴物價面前的自卑感。在這個意義上,家樂福向所有的顧客——無論他們具備怎樣的身份政治——敞開,它面向無限的人群。 娛樂也是消除這種購物政治經濟學的有效方式。在家樂福的購物人群中,通常有一些以家庭為單位的小型購物組織,這就為娛樂提供了前提、機會。或者説,家庭購物群正是懷著一種隱秘的娛樂心理而來的,他們就是想在此耍樂。家樂福在自身的空間內為娛樂作好了準備,給他們提供了良好的娛樂設施。這些娛樂設施之一就是兩段樓梯,首先是上樓的,然後是下樓的,他們不是臺階式的,無須小心翼翼地拾級而上。上樓的樓道——進入貨區前的必經之路——是一段平緩的長長的斜坡,它如此寬闊足以通過一輛東風大卡車。
這就為一個家庭的嬉戲拉開了序幕:此時,購物之前的興奮瀰漫在這個短暫的通道上,通常,一個淘氣的男孩抑制不住這種興奮,他故作姿態,不願耗力上樓,這個斜坡給了他一個表演機會,他會拉著母親的手臂左右旋轉且洋洋自得。而另一個下樓樓梯又給了他另一個機會:那是個不折不扣的滑滑梯,他可以坐在地上一直往下溜下來,或者,他通過一種模倣的俯衝方式獲得快樂。 因為沒有目光的監視,家樂福掃除了禁忌。這裡沒有懲治、呵斥、惡言相加,相反,顧客可以建立自己的秘密小世界,他可以在任意一個角落裏搜索。脫離了權力機制的這種自由為為所欲為和放任自流提供了溫床。在家樂福裏面,顧客可以直接和物交手,而完全不顧及一些禮儀式的含蓄,作為仲介的櫃檯、作為物的看護者的售貨員被取締了,購物者和物隨時可以搭成一道臨時性的親和關係,他(它)們相互吸引,相互摩挲和私語,他(它)們相互試探、權衡、評估、判斷,二者沒有距離、間隙、衝突、隔閡。時間並不為這種喋喋不休而動怒,顧客也不為他的猶疑不決付出代價,在物面前,他有著充分的自由、信心、勇氣,他可以不停地擺弄、觀摩和猜想,他可以片段性地作為它的主人——一種有充分所有權感覺的主人,而且,顧客——只要他有充分時間的話——可以將所有物品都主人般地無微不至地搜尋一遍,他甚至能成為一個物的研究者大行其道,對於他來説,這些一望無際的物不過是些暫時無人看管的棄兒。
家樂福的購貨通道十分寬闊,它足以容納一輛大卡車在其中穿行。這給手推車提供了方便。購物者進貨區只能是赤手空拳的,他們購買的物品被指定安置在這輛手推車裏,這就是手推車的鐵律,同時也是它的氾濫根源。購物者推著手推車,緩緩而行,這就是家樂福展現的一種獨特動感,一幅購物肖像圖。
幾乎所有的購物者都能感到手推車在實用購物之外的樂趣。手推車可以消除購物時的單調和緊張。購物者在選購物品之後——為此,他必須付出一些精神上的損耗,他的腦力和體力同時在盤算和權衡中受到損失——通過手推車的方式來調節和緩釋一些暫時的緊張感,推車富於一種輕鬆的手感,購物者將注意力轉移過來,他通過掌握手推車的方向和速度,一種駕駛技術,一種支配和控制的技藝,一種操縱藝術,來獲得某種遊戲式的滿足。手推車還可以用作惡作劇的手段:它可以對一個人進行輕微的試探性的進攻,可以將這種進攻喬裝打扮,將進攻掩飾在無意的面具下,最終策略性地悄然啟動:幾乎所有的手推車都曾經和別的手推車相撞,而且,相撞來臨的那一刻,手推車的主人都不刻意避免,而是興奮地滿懷期待。無疑,這不是一種實質性的劇烈衝突,它引發的不是暴怒,而是雙方會意的但藏匿在心頭的微笑,顯然,手推車可以構成無意間的碰撞、摩擦機器而暗示出一個人的攻擊本能,同時又使這種本能在光天化日之下矇混過關。對於一些彼此陌生的年輕男女來説,手推車是一種語言,它可以示愛、挑逗、故意引發曖昧的糾纏。這是可能性的道具、慾望的遮掩面紗,這也是羞澀的冒險、怯懦的勇氣。他(她)滿懷目的,但不是明確的目的。對於兒童來説,手推車就差不多是個碰碰車了,他毫不掩飾對碰撞的迷戀,兒童有時候就是衝著手推車來到這裡的,對他來説,貨物並不一定能激起他的興趣。他的注意力,小小快樂,他的瞬間幸福在碰撞的那一刻達到巔峰,為了這一刻,他全神貫注、四處搜索,尋找機會,他不像成人那樣掩飾他的動機和幸福。
一旦時機成熟,他就果斷出擊,他會將自己的車猛地撞到另一輛車上,然後等待著回報,就在這種明確的而又躲躲閃閃的碰撞中,兒童展示了他自己的秘密、真理和哲學。 然而,作為哲學和語言的手推車,並不排斥作為購物器皿的手推車。碰撞只是手推車的附加功能,在片刻的碰撞之後,空洞的手推車在等待著漫長的填充。在家樂福,在貨物添滿手推車之前,手推車常常被一個更小的兒童——常常是嬰兒——填充著。他們坐在這個購物車裏,歡快地打量著四週,滿足、驕傲、得意洋洋,既逍遙又充滿傳奇,既享樂又冒險,孩子們的臉上煥發出一種奇異的光澤,這是家樂福的全部語境中最溫馨的片段,家庭、歡樂、福分——這些人民理想——生動地濃縮在這個片段中,而又反覆地一遍遍地被銘寫出來。對於家樂福而言,兒童的乘車行為並沒有因為它可能造成的對車的損害而遭到制止,相反,它受到家樂福的鼓勵,它內在於家樂福的結構本身。這個溫馨的片段將購物這種充滿盤算的交換行為轉化為一种家庭行為。
商業心甘情願地遭受著感情的腐蝕、蹂躪,在此,購物被娛樂化了,顧客和孩子一道其樂融融,他們擺脫了購物的嚴肅性、政治學、疆界線,最終,它擺脫了購物的空間、購物的建築、購物本身。孩子返回到了遊樂場、返回到了家中、返回到了自己的遊戲時光。能裝進一個孩子的手推車的吞吐量是驚人的,家樂福的這些購物車欲壑難填,它像一個無邊的黑洞,有著巨大的吞噬力和吸附力。
奇怪的是,購物最終不是為了滿足顧客的口味,而是為了滿足手推車的容量。在手推車和貨物之間,顧客常常成為一個被動的仲介,貨物和手推車在冥冥之中相互召喚,顧客呢?他成為它們之間的通途、橋梁,成為它們相互召喚的聲筒,他鬼使神差地將貨物往推車裏填充。是什麼在支使著他?是完滿性原則在支配他,是美學法則在支使著他,是快感原則在支配著它,顧客,總是無意地將手推車填滿視作己任,總是讓手推車飽和,讓它獲得圓滿性、消除缺陷、填補漏洞,讓它負荷纍纍,成就顯著,此時,收款臺還在遙遠的一端沉默著,付款的腳步聲尚未臨近,購物的經濟和交換本質沒有最後露面,購物暫時擺脫了它的商業語境,擺脫了它的冰冷無情的利潤法則,擺脫了蠻橫而偽裝的自由交換原理,總之,它暫且擺脫了實用性、擺脫了經濟學。此時此刻,購物成為娛樂行為、審美行為,它僅僅是挑選、分拈、填充、是手工耍樂、是古老遊戲的現代復活,這也是不顧一切的滿足,有時是瘋狂的滿足,這是雙重意義上的滿足:使空洞的手推車滿足,使購物者的慾望滿足,這是形式美學的滿足,也是動物本能的滿足。
結論 嚴肅的購物轉換成了符號的購物,交換脫離了它的基礎,家樂福的原則就是將勞動剔除在商業行為之外,剔除在政治經濟學之外。這個空間要排除勞動的陰影,它要在商品身上抹掉勞動的痕跡,商品被包裹起來,它展現的是形式一面,它首先是作為包裝的藝術品而存在的,作為審美對象和娛樂對象而存在的,商品的內在價值、它的核心、它的基礎、它的生産實踐和勞動含量隱而不現,在此,商品好像從來沒有被汗水澆灌。
這不是含辛茹苦的商品,這是唾手可得的輕浮商品。商品在實用性外,展示了娛樂性。剔除了勞動性,也就剔除了美學的崇高法則,我們看到,在家樂福裏,一切都滑向了遊戲、滑向了表層、滑向了膚淺的戲劇。購物不再是家庭的盛大儀式,不是精心謀劃的壯舉,不是反覆的算計、權衡、長久猶豫之後的痛苦抉擇,購物不是在濃重的悲劇中完成,而是在喜劇中、在談笑間、在喧嘩聲裏上演。
在這樣一個購物的歷史舞臺上,我們現在同時上演著三幕戲劇。首先是馬路戲劇。我們看到了形形色色的地攤、菜場、非法遊民的三輪車、昏暗街頭的小吃店甚至引導潮流的時裝街。這是朗朗白晝下的小型交易。購買是在喧嘩聲中進行,但是是在討價還價、算計、爭吵、充滿陰謀和騙局的喧嘩中進行的。對交易中的雙方而言,物是完全實用的,物的勞動價格並沒有刻意掩飾,相反,它被過度扭曲,在銷售的一方,勞動價值在尖銳的説教聲中直衝雲霄,在購買的一方,勞動價值在咕隆的低語中一落千丈。交易的雙方都不掩飾他們的動機,他們的真相和目的都大白于天下,在此,所有的布景、所有的格調、所有的隱秘勸誘和慾望道具都拋棄了,如果説有謀略的話,那也是赤裸裸的欺騙謀略。這樣一種馬路交易,通常是一次性的、隨機的、低成本的,它有時是蠻橫的,並可能伴有輕微的暴力。它既不對信用負責,也不對法律負責。它只對有關利潤的陰謀負責。這也是最古老的交易形式,開闊和無限延伸的馬路是它的不朽圖騰。
與此截然相對的是馬路旁的闊綽、氣派和堂皇的現代商場。這是美學的、幽雅的、理性的和文明的購物戲劇。這是崇高的美學、刻意的幽雅、小心翼翼的理性和道貌岸然的文明。在此,物多少有些神秘,有些光澤,有些深度,它們意味深長,結果,這些物的繁雜的人工因素強化了它的勞動價值,物,總是自我增殖。購買不再僅僅是一種純粹而直接的交易行為,它是曖昧的探索、嚴肅的儀式和慎重的選擇。這裡既不歡笑,也不憂愁;既不爭執,也不喧嘩;既不狂喜,也不悲鳴。法律和契約對公開的欺騙睜大著雙眼。總之,這裡沒有陰謀得逞的戲劇,只有理性反覆推敲的曖昧藝術。
第三種交易形式在家樂福裏表現出來,這是平易的、娛樂的、遊戲式的忘我的交易行為,甚至連交易的出售一方都是隱匿的,交易性在最大限度內被弱化了,或者説,這是反交易的交易,反計算經濟學的交易,反勞動的交易,物變成了沒有深度的道具,交易變成有關物的遊戲,超市成為新型的遊園。這樣一個神話,在狹窄的出口處,在冷漠的收款機器旁邊,在收銀小姐禮貌而悅耳的招呼聲中,剎那間就崩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