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所“模擬”的是某些法則的顯露，某些職能的表現，二者都只有在腦子裏面才具有整體的觀念，有各種因果互相關聯的觀念的藝術家才體會得到。這就是聖•伯夫讚不絕口的“構圖的一致、整體的和諧的效果”，“各種色調和表情的協調，陪襯物體與整體的順利的聯繫以及自然的契合”。狄德羅要人拿德海的一幅畫説明“一致的力量”，他説：“你可以拿這幅畫讓年輕的學生親眼看。”改變一個情況，必須改變其他所有的情況，否則整幅畫便失真，這是説明“一致的力量”的最精彩的一章。 “各種動作的串通一氣”和職能與地位産生的效果可以憑藉品味、感覺和科學研究加以認識，三者都屬於經驗。狄德羅所講的經驗包含了許多不可調和的因素，狄德羅也未必能夠將它們加以協調。這些矛盾往往在分析藝術作品時得到解決。他在分析夏爾丹的畫時，把他的現實主義和對於直接的表現的愛好與他對和譜和高尚的風格的見解調和起來。他給法爾孔內講到法氏在聖彼得堡塑造的彼得大帝在馬上的塑像的話是最突出的例子： “自然的真實始終不爽分毫，但是你的天才懂得將它與詩的魅力融合起來，使他變得偉大，使觀者驚異。你的馬絕不是模擬現存最好的馬，《貝爾維德爾的阿波羅》也不是嚴格模擬最美的男子，二者都是創作家和藝術家的作品。” 我們説過，狄德羅有一種明晰如畫的想像力，把日常生活和社會中各種景象銘記在心，評論繪畫時作為印證。狄德羅有很好的記憶力，他讀過的典範作品都能背誦，但他的視覺更加敏銳。他説：“我覺得，想像力比記憶力更強。我在腦子裏看見拉斐爾的繪畫比在記憶裏記得高乃依的詩句、拉辛的精彩段落更加清楚。有些人物不離開我，我能看見他們，他們跟隨著我，纏繞著我。”他看見過許多古代和現代、法國和外國的繪畫，想像裏面有一個美術館，他評論當代的畫作時參考這些典範作品。夏爾丹在沙龍裏面將兩幅同一題材的畫放在一起，互相比較，使人鑒別二者的優劣。狄德羅師承夏氏的這種做法，比較不同繪畫或不同風格在狄氏的藝術評論中起著重要的作用。這種比較不限于勒•須爾、普桑等當代畫家，也應用到倫勃朗、魯本斯和文藝復興時代的畫家。他根據自己的經驗，知道這些比較能促進對藝術的認識。他以未能看到更多的義大利、荷蘭、佛蘭德斯、法國繪畫的原作，使他能更加經常拿當代作品與它們比較，得到更大的增益，引為憾事。他説：“對於過去的藝術家有較好的認識，我會把一個現代畫家的技巧和手法同某個古代畫家的技巧和與他最相近的手法聯繫起來，我會馬上對於色彩、風格和明暗有一個更加明確的概念。如果有一種佈局、一些枝節、一個人物、一副面容、一種性格、一種表情，是抄襲卡拉齊、提香或別個畫家的，我會認出這種剽竊，我會向你告發它。” 狄德羅虛心向古代和現代、法國和外國的畫家學習，不斷擴大他的經驗、擴大他的認識，所以能成為一個大藝術評論家。他説：“只有一個大藝術家，或是我對很多繪畫的經驗能使我克服這種困難……”即使在他對繪畫的經驗相當豐富時，他依然謙虛、謹慎，唯恐有差錯，唯恐對藝術家不公正，傷害了他們。他説：“當我注意到每屆‘沙龍’我的認識都有長進，我更加謹慎，更加膽怯。”他請大家對他的“輕率的批評和欠考慮的讚詞加以原諒”。 不用説，狄德羅的美學思想有許多矛盾之處，而且他接觸到的問題有些是不可調和的，它們仍然是現代人企圖解決的問題。但是有些問題正當理論家眾説紛紜，爭持不休的時候，藝術大師的天才在一幅神妙的圖畫裏一下解決了。遇到這種情況，狄德羅總是不堅持己見，而是向藝術家求教。他在《論聾啞人的信》中比較詩與畫的異同，引用了維吉爾《厄尼依記》的幾句詩，大意是：正在這時，奈普杜納聽到了波濤洶湧和狂風怒號。從海底捲起的滔夭巨浪大大地觸怒了他。他把神氣自若的臉容抬起在洪波之上，遊目望著遠方。他問：“為什麼在詩裏維吉爾的佳句使我們的想像入迷，而畫裏的奈普杜納在碧波之上恍若身首異處，産生很壞的效果？”1751年，他對繪畫的經驗還不足，只是從抽象理論立論，他也沒有看見過一位大畫家——魯本斯克服了這種困難，魯氏有一幅油畫草圖恰巧用維吉爾這幾句詩作題材，畫出奈普杜納翹首洪波之上，卻沒有給人身首異處的感覺。在《論畫斷想》裏面，那時他對繪畫已經見多識廣，他有一段話與1751年的論斷形成對照。他説：“賀拉斯説過：‘邁蒂不要在觀眾面前殺害他的孩子。’而魯本斯卻讓我看見《朱狄鋸掉路拔納的頭》。賀拉斯説了一句傻話，不然便是魯本斯幹了一件傻事。” 狄德羅對同時代畫家的不少論述有可議之處。他看見格勒茲的畫如同著了魔，他在維爾尼的畫面前想入非非。“這個格勒茲當真是我喜歡的人！”這一聲有名的驚呼使有些批評狄德羅的評論家忽略了他對別的畫家的激賞和對格勒茲等人的畫在藝術上的缺點持保留意見，甚至是持嚴厲的批評態度。比如他認為德尼哀在色彩上比格勒茲高得多。他也認為德尼哀思路更廣。“我們可以指摘格勒茲在三幅不同的畫裏重復畫著一副同樣的臉面。”不錯，狄德羅對於日常生活，市民或鄉下人室內生活的場面，平凡生活中人間的悲歡離合，都與格勒茲有相同的興趣。他們也共同具有市民階級移風易俗、提高市民階級社會地位的思想。這些思想在《沙龍》裏所起的作用更大於他的審美觀點，但是狄德羅並未因而喪失他的批評能力，他想像中藝術大師的作品使這種改革和情感上共鳴的熱情有所節制。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