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評論家認為狄德羅有文學的才華,有獨創的見解,但是思想變化無常,互相矛盾,缺乏系統性。對此,狄德羅本人也貽人口實。他説他的頭腦好像鐘樓上的風標,忽東、忽西,時南、時北,隨風轉向;他又把他的意念比作路旁招蜂惹蝶的野草閒花,只是遊人逢場作戲的對象。到晚年,狄德羅回顧他的一生,喟然長嘆,他説:“真的,我知道很多的東西,但是幾乎沒有一個人對於他的專業不比我掌握的好得多。這種在各門學問上的平庸是漫無節制的求知欲和家境清寒的後果,從來不允許我全心全意專攻一門學問。我一生都不得不從事各種對我不合適的工作,把我性之所適的工作撂在一邊……”狄德羅這段話也許説得過分了。狄德羅用力最勤的工作是《百科全書》,《百科全書》和他的名字是分不開的,他在年富力強的時候花了15年工夫完成這件光輝事業。狄德羅博聞強志,他的興趣無所不包,主持《百科全書》的工作,有誰比他更適宜的呢?書商原想請他以一部過時的英國百科全書作為藍本,編纂一部法語的同類工具書,這是一種有利可圖的買賣。到了狄德羅手裏,這部百科全書成為一種旋乾轉坤的武器。因為《百科全書》不僅給人帶來新知識,它還向社會傳播新思想——迷信和偏見窒息了人們的真性情,窒息了人們的生機,破除迷信和偏見,用狄德羅形象的話來説,就是用光明驅散覆蓋大地的黑暗,也就是啟蒙。這是《百科全書》同仁們追求的目標。達朗貝爾辭職之後,狄德羅獨立負起主持《百科全書》的重任,他一面要和外界種種反動勢力週旋,一面要與內部歧見作鬥爭。在這個過程中,狄德羅堅強沉毅,不屈不撓,保持了事業的尊嚴,終於大功告成。這種明智勇決是狄德羅性格中較少為人注意的一面。狄德羅後來時常抱怨《百科全書》是他的一個沉重負擔,他沒有想到《百科全書》的工作如何鍛鍊了他的品格和增益了他的才智。他從1740—1750年間思想突飛猛進之後,主持《百科全書》的年代並沒有使他空耗時間,而是他思索、準備和成熟的階段。《百科全書》悠長緩慢的量的演化為後來從《對自然的闡釋》到《達朗貝爾的夢》,從《私生子》到《他是好人麼?壞人麼?》,從《洩露隱情的首飾》到《宿命論者雅克和他的主人》,從《百科全書》之《美》的條目到《沙龍》的質的飛躍做了準備。
《百科全書》之後,狄德羅成為一個偉大的啟蒙哲學家,名滿天下。同時,他靜悄悄地寫出流傳後世的作品。感謝他的朋友格裏姆的約請,使他在品評藝術的實踐中,通過鑽研、描寫、分析、評價具體藝術作品以及當代藝術家的口傳心授,他的心智、情感、審美的稟賦,步步擴大,步步深入,由一個偉大的啟蒙哲學家成為一個具有卓越的鑒賞力和藝術修養的大作家。本文旨在論述藝術評論家狄德羅這種實踐的過程,論述中間有時會參照他的美學思想,但重點不在於系統地介紹他的美學理論。
從1759年起,狄德羅為格裏姆主編的《文學通訊》撰寫兩年一度在巴黎羅浮宮四方大廳舉行的畫展的報道。我們現在所稱的“沙龍”是法文“大廳”的譯音,畫展以展出的地點得名,畫展的報道也沿用“沙龍”這個名稱。格裏姆在1759年11月1日向《文學通訊》的訂戶報告了這個消息。同時,他瞧不起當時其他的評論家,稱他們為“沒有鑒賞力和沒有判斷力的記者”。這些評論藝術的小冊子實在沒有什麼可取之處,偶然有一些中肯和敏感的見解,一種真誠的印象,充其量也是一個次要的藝術家或者二流文人的觀感。在這些人中間,狄德羅是鶴立雞群。格裏姆非常了解狄德羅的才華和工作能力,他決心加以充分利用。1759年,當時《百科全書》還沒有完成,狄德羅的任務依然十分繁重,每屆“沙龍”來臨,當他受到格裏姆催促的時候,他往往叫苦不迭,甚至詛咒格裏姆。但是如果我們以為狄德羅會有絲毫泄氣的話,就是不知道狄德羅的為人。好像對於《百科全書》一樣,他接受了一項任務,總是全力以赴,堅忍不拔,善始善終。對於“沙龍”也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