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狄德羅還不是畫家的話,那是因為他沒有當畫家的志願以及缺乏繪畫技巧的訓練,但是他對於繪畫卻一往情深,這種情懷在他品評繪畫時得到滿足。他在理解和闡釋畫作的過程中將自己的全部經驗、全部才力、全部思考、全部熱情、全部詩意,都傾注在他所描寫的人物、靜物、山川、海洋、廢墟、林木、動作和場景裏面,傾注在光、色彩、明暗和反映裏面,使評論上升為創作,使散文上升為詩。這種快樂和興奮的心情,使他在1761年的《沙龍》裏面正在分析魯特勃的一幅畫中間,突然插入一段話招呼格裏姆: “我的朋友,如果要做一個藝術家,只需要強烈地感覺到自然和藝術的美,有一顆多情的心,天生一個最輕微的風息都會使它顫動的心靈,生來就是一個看見一件美好的東西或讀到一段美好的詩文就感到陶醉、心蕩神馳、無比幸福的人,我會擁抱著你,用兩隻胳膊摟著格勒茲或魯特勃的脖子,高聲叫道:‘朋友們,我也是畫家啊!’。” “我也是畫家啊!”這句名言是義大利大畫家柯雷喬站在另一個義大利大畫家拉斐爾的一幅畫前面高聲喊出來的。狄德羅在《論畫斷想》裏面有一段話也引用過它。這段話大意是説,無論別人有什麼好的品質,必須自己先有這種品質的底子,然後學習他才能獲益。同時,你可以讚賞他,但是一個奮發有為的人不會只限于讚賞,而是努力企及他。 “我也是畫家啊!”狄德羅可以當之無愧。與藝術家的交遊和評論畫作的實踐使他的眼光更加敏銳,全神貫注在設色、素描、構圖、安排的細節上,也就是在藝術作品的風格和表現形式上面。不僅他的視覺得到進一步的鍛鍊,他的觸覺也是這樣,狄德羅富於肉感,他好撫摸和描繪形體,他對色彩、肌理、生命和情慾領會較深,色彩畫家所難能的,他信手拈來,便成佳趣。西方哲學和倫理長期的傳統認為視覺最高尚,觸覺最卑下。這種偏見往往和把藝術品看做本質戰勝外物,戰勝世界物質的、粗陋的、肉體的東西的信念聯繫起來。狄德羅也具有這些信念,然而當他接觸到藝術品的時候,他的反應便本能地與這些信念相左。其實這些信念也無可厚非,但是在評論藝術的時候,把訴諸觸覺的形體和著重于物態的描繪排斥在審美範圍之外至少是偏頗的。狄德羅對人體的知識和對肌理的感覺,他的觸覺所起的作用,使他在評論藝術時沒有停留在哲學和文學的一般論點上面,而是能進一步看出一幅畫的缺點,手法的矯揉造作,素描和色彩的枯窘,能體會到畫家用藝術手段再創造現實的艱苦。同時,當他面對一個具體形象,他也抑制住了他容易衝動的感情,使他的批評能力得以發揮,辨別出形式和色彩的瑕疵,不致流於多心傷感,淌眼抹淚。 毋庸諱言,在狄德羅的《沙龍》裏面,特別是當他分析格勒茲的道德説教和色情相混的畫作時,在有些關心風化的論述底下,有時隱隱流露出一脈色情的思緒。例如當狄德羅談到格勒茲那幅描寫一個兒女繞膝、家庭之樂融融的母親的畫《心愛的母親》時,他作出下面的論述: “我的朋友,你看就在一幅最優美的畫裏面還存在著曖昧的地方……這張微微張開的嘴,這雙惺忪的睡眼,這個膨脹的脖子,這個仰翻的姿態,這副痛苦和歡樂相混的肉感的表情,使所有正經的女人經過前面都會低垂兩眼和臉紅。” 有時狄德羅在最高尚的議論中間也夾雜著粗俗的描寫。狄德羅也知道自己有時會把色情的領域與藝術的領域混淆,他從事藝術評論多年之後,自省道:“或許使我欣賞一幅畫的是我的邪念,不是藝術家的才華。”他忽略了評論家或藝術家的職責,雖然他絕不是淫蕩的人,他只是天性流露,説話沒有防閒。這是狄德羅評論中庸俗的部分,我們把這些地方指出來是應該的,但是這畢竟是小部分,不能加以誇張,甚至抹煞《沙龍》的優點,而優點是主要的,瑕不掩瑜。 如何用筆桿替代畫筆,使語言藝術接近繪畫藝術,將畫家的風格移植到文字裏來,這是狄德羅思量再三的問題。他在1763年的獻詞裏曾提到這個問題: “我的朋友,要按照你的意思和我的意思描寫一次‘沙龍’,你知道需要有什麼嗎?要有各種各樣的趣味,有一顆對各種美色都領略得到的心,有一個可以對於數不盡的事物都能感到興奮的心靈,有一種能夠與形形色色的畫法相適應的形形色色的文字風格。描擬德海的作品則華麗或肉感,描擬夏爾丹的作品則樸素相真實,描擬維恩則細膩,描擬格勒茲則激蕩人心,描擬韋爾內則使人置身於應有盡有的幻境之中。請你告訴我,這個維爾杜內到哪找去呢?” 狄德羅很清楚,這個維爾杜內就是他自己,就是那忽東忽西,時南時北,隨風轉向的鐘樓上的風標。每個大藝術家都有一種獨特的卓越手法,一有機會,狄德羅總是最先感覺到它,用驚人的、別具匠心的語言,描述每個畫家的獨特性。他自己寫過和品評過各種文體,深得寫作的三昧,積四五十年的經驗,他的筆運用自如,將他明鑒、觀察、想像的稟賦,與作家爐火純青、細緻入微和創造性的風格結合起來。19世紀法國作家龔古爾兄弟稱道狄德羅把藝術家生動活潑、輕快自如、飄忽不定、亂騰騰、火辣辣的談話融合到法國嚴肅整齊的散文裏面。18世紀的法國是一個講機智、愛交談,耽于觀念的社會,狄德羅的文字也具有這些特點,所以他的《沙龍》對於法國人顯得特別親切。19世紀法國女作家德•斯塔爾的母親奈剋夫人説:“我過去在繪畫裏面一向只看見一些平板的和沒有生命的顏色。狄德羅賦予它們以層次和生命,他的天才使我獲得近乎新的一種感覺。” 狄德羅的對話是他最高的成就,在法國文學裏面他是這種文體的聖手。《沙龍》也是一些對話,字裏行間回蕩著辯論的余響。對話者已經離開,而狄德羅仍然在那裏反駁、答辯,招呼對方。話音的抖動、頓挫、低昂,隨著作者思想感情和文章內容的變化而起落,仿佛狄德羅本人就在眼前。他在1765年11月19日給他的女朋友蘇菲•沃朗的信中談到這一年的《沙龍》,寫道: “文章有進展,寫得認真,寫得愉快;其中有知識,有玩笑,有損人的話,有真理……它使我開心……無論你在哪一方面來看,或者從形形色色的語調,或者從多種多樣的對象和我想像除我之外沒有一個人能夠想出來的淵博思想,都是自從我從事文墨以來,我寫得最好的東西。這是層出不窮的笑話,時而輕鬆,時而嚴厲。有時像坐在爐邊的純粹的閒談,別的時候,則是人們想像得到的雄辯或深刻的思想。” 不錯,從最高尚的思考到最粗魯的描述盡在其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