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知道狄德羅對於技巧問題非常注意,《百科全書》十二卷精美細緻的插圖,指出他對技巧的濃厚興趣。對於繪畫技巧他也表現出同樣的熱情,甚至尤有過之。在這方面,他請教過許多傑出的藝術家,這其中包括夏爾丹、法爾康涅、拉都、格勒茲、柯辛等藝術家。首先他請教夏爾丹。夏爾丹不只是一個大畫家,藝術精湛,他也是“沙龍”安排展品的負責人,這種職務不僅要求他善於鑒別藝術品,還要求他將題材相近的作品放在一起,使人判別二者的優劣,這是很細緻的工作。狄德羅時常進出夏爾丹、法爾孔內、拉都、格勒茲、柯辛等藝術家的工作室。後來,他品評繪畫的時候,不僅採用了畫家那套詞彙,他還(像他自己説的)借用了“他們的眼睛”,甚至運用了從他們那裏學來的知識回敬他的老師們。他説:“即使我有時會傷藝術家的心,那也往往使用他親手磨礪的利器。” 每屆沙龍,從開幕直到閉幕,狄德羅經常去看,一手拿著説明書,一手拿著鉛筆,連續幾個小時細看和做筆記。他有時連續幾天,連續幾個星期,往往和藝術家一起去。夜間和星期天,他則在家裏根據筆記和憑記憶力寫報道。他在1765年9月1日給女朋友蘇菲•沃朗的信中談到這一年的《沙龍》時寫道:“這篇報道使我稱心如意。我確信我的想像力和熱情依然和三十歲時一樣充沛,同時還有當年我所缺欠的知識和判斷力。我執起筆桿,從晚間直到清晨,連續半個月手不停揮,用我給你寫長信的密密麻麻的小字和同樣的紙張寫了兩百多頁有思想、有文采、足夠印成兩厚冊的論文。”他的心情是愉快的,然而工作是緊張的。除了白天在沙龍里長時間鑽研作品之外,夜間在家裏寫報道時,有時筆記互相矛盾,或者記憶力不聽使喚了,他要聚精會神地在空中一再將畫描繪出來。他在1763年的《沙龍》中寫道:“我在書房裏面,我得在那裏看見所有這些畫,這樣的凝神專注使我疲累。”他在1767年給蘇菲的信裏談到沙龍的報道時寫道:“我支援不住了。我把《沙龍》放下,跟你聊一會兒。我在這兒過的日子和在格朗瓦爾過的多麼不同!因此我的健康受到影響:我睡眠不好,消化困難,頭疼使我坐立不安。”但他緊接著寫道:“這一切都過去了。留下來的是我走過的艱巨的路程和我以為永遠不能恢復的靈活的四肢、健實的腿腳。我不是走路,我是在飛。” 狄德羅鑒賞和品評繪畫能力的提高和深入,主要得力於鑽研沙龍的畫作和與藝術家的交遊。但是他這種能力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獲得這麼大的進步,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他有一種天生的用藝術家的眼光觀察他周圍事物的本領。他將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看見的印象和場面銘記在心,日後拿它們作為範本檢查藝術作品的真實性。這種本領可以追溯到他的青年時代。當時他在巴黎的大街小巷閒蕩,接觸到一個現實的平民百姓的社會,結交了一批生活在社會邊緣的人物——拉摩的侄兒就是他們的一個典型。街頭光怪陸離的現象反映在一個活躍的、好奇的、非常容易受感染的頭腦裏面。在這個時期他獲得了他要求藝術傢具有的“種種生活場面的深刻的知識”。 《繪畫論》裏面有一段話很能説明這個情況: “我在馬梭郊區待過很長時間,在區裏我看見一些孩子生得眉清目秀。到了十二三歲,那雙十分和善的眼睛變得毫無顧忌,炯炯發光;那張可愛的小嘴扭曲得出奇;圓碌碌的脖子被肌肉鼓起來;兩邊寬廣潤滑的面頰長滿疙瘩。他們長成一副菜場集市販夫走卒的容貌。由於不斷生氣、對罵、打架、叫喊,為一個銅板脫帽打躬,他們一輩子都帶著一種貪婪、無恥和惱怒的神態。” 狄德羅不僅經常注意周圍出現的事物,而且像藝術家一樣,這些事物使他神迷目眩。他了解這些孩子就像倫勃朗了解阿姆斯特丹街頭的叫花子一樣。不僅外世的情景吸引他,日常生活中的一些細節也能吸引他好奇的目光。他對維恩的畫《普希賽拿著燈走來窺探睡著的愛神》的評論使人驚嘆他的眼力何其準確,何其真實: “噢!咱們畫家的才智多麼拙!他們對自然的認識多麼淺!普希賽的頭本該俯低著瞧愛神;身體別的部分往後靠,好像當人走向一個地方,害怕進去,準備好逃開一樣;一隻腳著地,另一隻腳輕輕擦過地面。而這盞燈,她能讓燈光落在愛神的眼睛上面嗎?她不應該將燈移開,用手擋住,使燈光不致太強嗎?再説,光線這樣落在畫面,倒會非常逗人喜歡的。這些人不曉得眼皮有某種透明,他們從來沒有看見過一個母親夜間手拿著燈,走來瞧她在搖籃裏睡著的孩子,唯恐把他驚醒。” 這段引文見於1761年的《沙龍》,19世紀法國文學評論家聖•伯夫稱這段話與其説是一個藝術評論家説的,不如説是一個畫家説的。我們倒想説,這是一個大藝術評論家説的話和那些專業的評論家們説的話的分別,這取決於他有一種明晰如畫的想像力。這想像力有兩種作用:一是將形象保存起來,一是創造形象。狄德羅在1763年5月2日給法爾孔內的一封信裏,給這種想像力作了透辟的説明: “不,親愛的,我不懂得素描,不懂得畫畫,不懂得雕塑,但是我選擇一件事實;我將它安排在腦子裏,我看見每個人物的行動,位置;我非常清晰,非常分明,看見每個人物。我不知道這些人物在我的腦裏輪廓勾勒得清晰不清晰,可是我根據它們在我的想像裏面的完美,感覺到它們在別一個人的想像裏面也可能這樣完美;而假如我不怕使你過於震驚的話,我敢説世上有這樣一個人,他從來沒有拿過一支鉛筆,但是,他的想像力由於看慣了自然和偉大的典範作品,變得多麼敏銳,多麼持久不滅,多麼準確,以至過去從沒有過,將來或許也永遠不會有一個藝術家有能力在畫布或在大理石上像在他的或我的頭腦裏表現得同樣生動,同樣有力,同樣準確。” 這説得多麼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