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大陸有十億多人民,在我背後有那麼多人民,如果我與他們沒有交流,我畫的畫他們完全不懂,我還是很失望,當然他們不可能都懂,但我還是希望有越來越多的人能有所交流、交談,所以,當時我提出希望我的畫能“風箏不斷線”的看法。我將藝術品比做風箏,風箏當然希望越放越高,但是風箏放上去要能不斷線,這條線象徵著藝術作品與廣大人民的感情之間千里姻緣一線牽,總是有那麼一點兒聯繫,或者作品雖然是抽象了,但它總是有個母體,它不可能憑空産生,總有個來源,因此啟發你靈感的母體與你的作品之間,不管拐了多少彎,拉了幾百里,它總是有個聯繫。比方我前陣子所畫蘇州的“獅子林”,完全抽象,但為要讓它不斷線,所以就加了點亭子樓臺、水和魚,其實主要的效果是抽象,是屬於美感的,但意境上也得稍為點一下。像“補網”,其本身就像書法的黑線,但是上面加點小人在補網較能點題,這就是在斷線與不斷線的邊緣了,我這樣處理讓它儘量不要斷線,就是斷了線將來的人也比較容易找到線。
三、夕照看人體
人體比較複雜,大家都認識,差一點都不行,越熟悉的東西越難畫。“畫獸難畫狗,畫人難畫手。”歷史家開玩笑説“埃及女王克婁巴特拉的鼻子如果高那麼半分,羅馬的歷史就得改寫了”,因為差一點安東尼就不會被她誘惑。所以人的美醜之間往往只差一點點。西方的審美觀點基本上多來自*,因從希臘羅馬時代開始都崇尚人體,於是造型美的道理大部分都源於人體。所以米羅的維納斯同莫迪裏阿尼所畫的人體之間,審美的距離相差多麼遠。故我們若要了解西洋的美的發展,必須要先了解西方的人體美,這是非常重要的。人對外界的感受,往往都是根據人自己自身的感受,一切都是由人出發。中國有句老話“立如松,坐如鐘,睡如弓”,要求人要行止規矩。反過來説:松如人之立,鐘如人之坐,弓如人之睡,總之,自然如人。人對自然的審美通常都從人本身的感覺來的,俗話説“楊柳腰”,人體動態美的地方主要在腰部,人的腰如楊柳擺動之美,楊柳之彎曲如人之擺腰,所以自然的美都從人的關係來界定。
我常畫樹,樹與樹互相穿插,互相俯仰、顧盼之形態,都有人間的和諧,樹與樹之間的關係,仿佛人群間的關係。樹長在一塊兒都需要陽光,哪有空就往哪伸展,沒有陽光它就不去,它們彼此之間的協調關係就如同人情之間的關係,是分不開的。雖然中國大山很多,如雲南一帶山頭雲集,像臥佛,像人體躺在那裏,自然活在人體,人體活在自然,人與自然的關係是十分密切的。畢加索有一段時間畫的人,腿很大,老遠的手很小,一伸出去像有五十公尺長,人變成自然,自然變成人,所以在畫人的時候,應該聯想到審美自然的關係,不是為畫人而畫人。當然初學的時候,解剖、透視都是需要的,但是從人得到造型藝術的啟發也是必須的。我的法國老師蘇弗爾皮就是崇尚啟髮式教育的人。有一次一個中年女模特兒,很胖,個兒很大,往那兒一坐,她那臀部一大堆,更顯得腦袋小脖子長,蘇弗爾皮問同學:“你們覺得如何?”大家都不知所云,他説:“我看是巴黎聖母院!”經過他這一啟發,學生都恍然大悟,大家畫得效果很不錯。後來我在一次帶領學生去蘇州寫生時,面對一堆假山石,我告訴學生:“你們看裏面有不少*!”好多同學也發現了。高明的匠人利用人體與四肢的起、承、轉、合等運動關係創造了這些假山石。
我畫了半輩子的人體,很遺憾在*的時候被毀得一點兒也不留,每次開回顧展時,我都得説明:“我的人體作品一件也沒有啦,連個照片、複製品也都沒有啦!”如今,我想把我前半輩子所下的功夫重新再畫一次,當然已經無法回到當年了。希臘有句話説“每個人都不可能第二次跨過同一條河流,”當你第二次跨過時,這條河已經變了,永遠不可能回去了。中國也有句老話“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人生一旦過去就再也回不來了。但是,我還是想再畫一次年輕時候所畫過的,所以,我稱之為“夕照看人體”,意思是説在夕陽裏———人生的晚年來看人體。但是,看到我所畫的這些人體的人都説:“你是在畫風景畫嘛!”實際上,我畫了這麼多年的風景,很多不知不覺在畫人體的時候,便將對自然的感受表現出來了,移植過來了。比方説,我前年去畫黃土高原,畫完後,忽然覺得黃土高原裏藏龍臥虎,到處都是老虎伏在那裏,於是回來以後乾脆就畫老虎,其實我過去都不畫老虎的。後來我畫人體時,畫到那趴下來的姿勢,我感覺也是黃土高原,那黃土高原是伏下來的。我的創作思路就是這樣來的。這一次畫人體本來是有意回顧,結果不但回顧不出來,畫著畫著,不知不覺卻變出這樣個新東西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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