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玉祿 1962年出生於中國北京通州 一個渾身鐵皮、身軀龐大的“八腳怪獸”，“咣當咣當”地行進在稻田邊的土路上，所到之處，揚起陣陣黃土。一個濃眉大眼的中年漢子端坐在“怪獸”上，七八個孩子圍追著、尖叫著、笑著，興奮得手舞足蹈。小學畢業後就不再願意上學的吳玉祿從小就喜歡搗鼓小玩意，躲在他的小屋裏研究各種各樣的舊零件。1987年，一個高20釐米的簡陋機器人終於製造成功了，它不僅可以行走，還可以跳舞，吳玉祿給它起名為“吳老大”，之後“裕錄系列機器人”在村裏週游。它們分別按照“出生”順序起名：“吳老大”、“吳老二”……每個機器人都各有專長，“吳老大”能跳舞，“吳老二”會跳高，“吳老三”會爬墻，“吳老八”像螞蚱，能蹦能跳，還能翻跟頭……10年時間，他發明瞭27個機器人。“他們比我的孩子還重要！”會拉洋車的吳老二十五會邊奔跑邊介紹自己，“吳玉祿是我爹，我拉我爹去逛街，謝謝。” 吳玉祿的家貼滿了各種媒體的報導，他説天天要接待媒體，很影響工作，但看起來他同時也很自豪。我故意問他：“你何不做一個機器人，代替你回答，反正媒體的問題都是千篇一律。”他説：“這是一個好主意!”我再故意説：“你還可以做一個機器人幫你按摩!”他説：“這又是一個好主意，我要做就做一個十八歲的少女!”我説：“小心你老婆在旁邊聽到了!”他感到我很有意思，決定送我他早期做的機器人，這樣連購買的我一共收藏了他大約四十個機器人。 吳玉祿居住在北京通縣的郊區，他在村裏不下田幹活，被人看做是遊手好閒之徒。沒想到依靠機器人，他賺了錢還揚名，原本跟著他忍饑挨餓、吵吵鬧鬧的老婆和家人，現在都成了他的工作夥伴。 這次展覽，我請來他和老婆、兩個兒子和他們的媳婦，把美術館的三樓整層變成機器人的工場。在展出期間，他們將向觀眾現場製作並表演他們的機器人，也受我委託特別製作了幾位典型的現代藝術家動作的機器人，例如:跳墻的克萊因、畫點點的赫斯特、抱狼的波依斯、甩顏料的波拉克等機器人。 北京通州，吳玉祿家，2010年3月4日 蔡國強：這是你早期的作品？ 吳玉祿：這個很多年了。 蔡國強：你在早期不是想到做成是動物，就是做機器的怪物。
吳玉祿：凡是別人沒有的，我都想做，而且都是帶腿走，我這些都有專利的。 蔡國強：這是科幻的。 吳玉祿：我的思想就是奇思妙想，異想天開。我跟您説，我有這想法在三四十年以前，電視農村沒有，即便有電視也不會有機器人。我對上學不感興趣，只對機械，特別有興趣，達到了癡迷的地步，平時我觀察人走路、動物走路，我就想模倣他們做一個機器。 蔡國強：不上學是哪一年？ 吳玉祿：在我十幾歲的時候，應該在七幾年。 蔡國強：但當時你做的這個東西都不知道這個名字應該叫機器人吧？ 吳玉祿：我沒想到機器人。 蔡國強：當時叫什麼名字？ 吳玉祿：沒有名，我就是模倣人的動作做出一個機器。我有這個想法之後就開始實施動手，而且在動手的同時，必定當時歲數也小，那時候根本沒有經驗。 蔡國強：第一個你是做什麼？ 吳玉祿：我用鐵絲做了這麼高一個吳老大。 蔡國強：十幾歲就生孩子。 吳玉祿：十幾歲沒做出來，我有這個想法之後，我用紙片畫了一個人的形狀，像關節膝蓋那兒我用摁釘或者大頭針當軸給它穿上，然後拿手搬動它，用手來模倣這個動作做。但是當時我不知道怎麼樣給它加上一個動力實現這個動作，當時我想不出來。 蔡國強：但是關節已經有了？ 吳玉祿：關節已經有了。後來我不斷的琢磨，反覆的實驗，我用十多年的時間，經過無數次的實驗，肯定是失敗很多，反覆地琢磨，不分白天晝夜地想、在設計，吳老大、吳老二是在1987年才誕生。當時設計吳老大，我想的時候只能邁步，而且我用一個電動機，它只能邁步，抬不了腿。往地上一放，充電一走的時候，它的兩隻腿，因為一個電機是聯動，這條腿往前走，這條腿同時就往後走。出現一個什麼問題呢？
這兩條腿在地上蹭，相互抵消這個力，就走不了。當時吳老大就是那麼一個情況。後來我用了一段時間把抬腿的功能設計了。這個吳老二現在可以抬腿，可以邁步了。但是按照我當時設計的思路，我想像得挺好，比如我要抬右腳身子必須往左歪，抬左腳往右歪，這是移動重心，人也是這樣，重心的問題嘛。當時我想得挺好，但是一實驗，跟我想的不盡如人意，試完之後不行。後來實在沒辦法了，我絞盡腦汁，在吳老二屁股後面加了一個類似鐘擺的軸，軸上帶一個鐵塊，在移動重心之前，它要提前踏一步先過去，真正的吳老二誕生了。我做出吳老二之後心裏那種高興勁無法言表。 蔡國強：讓它能動的時候，你感到好像是一個生命。 吳玉祿：那絕對的，畢竟我用了很多年的時間在設計它，在它的身上花費了很多的精力，後來在設計出來實驗成功，那時我的心情無法言表，當時我覺得我挺偉大的，我就有一種成就感。畢竟我把我的想法能變成現實了，當時的心情特別快樂。但是人不會停止，吳老二能夠走路了，後來我想能不能讓機器人上墻，後來我設計吳老三，即便它在大門上爬，在設計吳老三的時候，用了很短的時間就搞定，吳老三設計完了，我又觀察農村的狗、馬、牛、羊，我觀察它們走路，我説做一個四隻腳的，後來吳老四就是四隻腳。吳老四做完之後，我只要做完第一個機器人開始，我的興趣成倍的增加。後來四隻腳的也做完了，我的興趣簡直達到癡迷的程度，膽量也大了，經驗也多了。因為以前的機器人，即便爬墻的有了，走路的有了，還沒有能幹點事情的。後來我開始嘗試，我説能不能讓機器人做點事情，後來開始做吳老五，就是獻花，可以倒水，比如我幹活幹累了，可以給我遞遞水果。吳老五一加上幹活的動作，它的難度也相應地往上增加。 蔡國強：我很好奇，你會不會做著做著就把它真的當成人了？ 吳玉祿：那肯定。 蔡國強：有時候會不會嫌它怎麼這麼傻，這哥們連這麼簡單都幹不了？ 吳玉祿：也有過這想法。 蔡國強：但是它能幹什麼事你就特別高興，就像你小孩會叫爸爸就特別高興。 吳玉祿：因為我對它已經融進了感情，我做它的時候，那真的付出了太多太多的心血，很不容易。 蔡國強：但你從來沒有做一個機器人，做完就讓它叫爸爸？
吳玉祿：那會兒我倒是還沒有。 蔡國強：還有一個事情不光我好奇，很多人都好奇，老吳做的這個機器人又會點煙又會獻花，他是不是也想做一些來伺候自己的？還是你其實是把它當成智人，它的能力，它能夠工作，生活的表現方法，其實就是發明機器人的那個人的科技水準。還是你心裏面想，做一些機器人來伺候人？ 吳玉祿：開始我可能這方面想法不是很多。 蔡國強：後來有一點嗎？ 吳玉祿：後來肯定是有，我現在的想法，我將來做的機器人可以叫它一聲，比如説吳老四十八，今天我幹活幹累了，過來給我端杯茶，甚至它能聽懂我話，腰酸腿疼，你給我捶背，做一個按摩，或者捏捏腿，就讓它完全伺候我，而且能聽懂我的話。 蔡國強：做一個男的，還是做一個女的？ 吳玉祿：那肯定做女的，女的好一點，年輕一點。 蔡國強：陰陽互補，那個氣要陰陽互補。 吳玉祿：那就做一個18歲的，18-19。 蔡國強：還好你老婆不在。老吳的想法其實很樸實，而且都是圍繞自己周邊，自己身體、自己的眼睛看得到，自己能夠用上，拉車、捶背、倒茶、獻花，不去做那些離自己太遠的事情。 吳玉祿：因為我想的東西都是比較實際的，以前我做機器人並沒想説出名，也沒想説用它掙錢，純粹是一種興趣，就是一種愛好，能把我的想法變成現實就很了不起。現在很多人，包括大學生，他們都是有一大堆想法，到最後哪個都沒做成。 蔡國強：你這個有想法，有執行力，能夠實現。 吳玉祿：我跟他們不一樣，既能想出來，我又能做出來，我覺得挺了不起的。 蔡國強：現在為媒體整天採訪你，打斷你的工作，你一方面得到成就感，社會認可，但同時也給你帶來很多工作上的煩惱。 吳玉祿：那是。
蔡國強：我給你一個建議，你能不能做一個機器人接受採訪的，然後你專心做你的事，像我們問你的這些，你的機器人都可以代為回答，根本沒必要你自己來説，這就有意思了。 吳玉祿：下一步往那方面做了，現在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安排不了，現在全國各地，包括國外，邀請我去日本、南韓、香港給大學講課，在國內很多高校大學都讓我去演講，包括我家裏面經常來大學生、大學教授，他們學搞機械的，現在好多人不理解、不明白，覺得我不可思議，我一個農民又沒有什麼文化，而且我做出來的機器人作品有的已經達到大學水準，甚至有的已經超過了。而且現在我的機器人95%靠一個電動機來驅動，包括這個大拉車的，都是一個電動機。 蔡國強：人家老説你的創造力很厲害的同時，他們會經常強調你是農民，你沒文化，你對這點是不是有點不舒服？ 吳玉祿：我覺得也沒什麼不舒服。 蔡國強：正是這樣，你才了不起。 吳玉祿：後來我給他們講課的時候這麼講，我解釋這個，他們都想知道為什麼。我跟他們講，首先你要有興趣，這是必須的。另外這裡面要有一種天分，天分加勤奮，而且勤奮要大於天分。首先興趣是必不可少的，你必須要對它感興趣，而且自己認準的事就要堅持，按農村的説法就是一根筋，就是執著，不管遇到什麼困難，必須要堅持，這個東西不能剛遇到困難就退縮了，那肯定成功不了。現在我的感覺就是，我還比別人多一個第六感，而且天分必須要有的。不見得你這個人光有想法，在這上面，一點天分沒有，可能做不出來。以前幾個大學生上我們家來，後來還給我送了一塊鏡子。他們問我機器人，當時問我這個拉車的，其實是轉向的問題。他説這個機器人，方向盤在這，怎麼離那麼老遠，這一控制一搬，它就能轉彎。後來我回答的時候，我説你們先自己想一下，你想出來肯定印象深。他們想不出來，他們都是學機械設計的，都是大學生，學歷比我高很多。我以前去石家莊，和神舟七號同臺展示，後來好多人，可以説是我的粉絲，有的是大老闆，因為在電視上老見到我，看到我一次兩次，有的甚至看到我五次、六次，對我就很了解，對我這種精神特別敬佩，跟我見面之後，伸大拇指，説老吳我非常佩服你，你給咱們中國農民爭了大光。 蔡國強：不光是中國農民，給咱中國人爭光。 吳玉祿：給中國農民爭光了，他説你太了不起了。後來跟我合影，讓我簽名。他説你太偉大了。那天非要請我吃飯，我去石家莊那些日子，我自己沒有吃過飯。 蔡國強：我自己在國外也看過你的機器人，你的機器人有一個很有意思的，完全是生活化，有趣，比較有藝術性。有的機器人做的可能非常的完美，但是那個機器人要跟人比厲害，現在看起來那個樣子還是好笑。但你這個機器人當然不如人靈活，可是創造另外一種美感，它是有趣的。這個美感我們人是代替不了它的。
吳玉祿：沒錯，沒錯，現在日本的機器人非常厲害。比咱們肯定強很多，咱們這個跟人沒法比。但是話説回來，不管哪個國家的機器人，都不是農民做的。包括日本我也了解，本田公司在做，新力他們機器人做得非常好，但絕對不是農民像我似的做，他們都是一個大的公司、大的團隊，人家投入非常多。 蔡國強：這個跟做飛機、做潛水艇一樣，外國很早有人做飛機，但都是有錢的人做，咱們這個是農民自己在做。 吳玉祿：我剛開始的時候，我都沒有錢，我借錢，因為我平時要種地，靠種地收入那點錢，還要擠出一多半花在機器人上。 蔡國強：你種什麼？ 吳玉祿：種地就是玉米和小麥，種地根本賺不多少錢，沒有錢，作為一個農民，你還要種地，農民就是需要種地，再不掙錢，也要種你的地。我剛開始的時候，七、八十年代我做機器人的時候，那會兒沒有錢，負債借錢我也要做，因為我對這個太愛好了。在這種環境、這種條件下非常不容易，我付出了太多太多。 蔡國強：你老婆還是沒有埋怨，兩個兒子還是給她帶大了，你不光喜歡機器人，生活上也有本事，這很不容易的。到現在為止，你的困難仍然很多，但是現在稍微好一點了。 吳玉祿：現在行了。 蔡國強：往下就有新的困難了，很多訂單來，做也不是，不做也不是。 吳玉祿：以前剛開始的時候，在這種環境下，一個是經濟上的壓力，另外還有一個輿論上，別人都説我是不務正業、敗家子，他們不理解你，心理壓力還要承受，我一齣去都用那種眼光看我。當時我種這地，別人種這地打800斤，我種這地只能打300多斤。後來我也知道，他們不理解我，其實我心裏也很明白，我也不怨他們，這是很正常的事情。 蔡國強：但是你很有信心，知道他們會明白的。 吳玉祿：所以那時大家沒有一個能看得起我，我去應邀參加湖南電視臺舉辦的全國農民發明比賽，我沒想到我能拿第一名。 蔡國強：第一次別人怎麼知道在北京通縣有個姓吳的幹這個事情？ 吳玉祿：因為我第一個機器人是1987年做出來的，至於媒體知道我、發現我那是在2001年底 蔡國強：你經歷了漫長的寂寞。
吳玉祿：以前那段時間我完全是一種自娛自樂的形式，我每天種完地，晚上收了工，自己在家把這機器人每天都要調試，就自己玩兒，自娛自樂。後來時間一長，村民街坊鄰居也知道我做機器人，有時候上我這串門看見機器人了，越傳人越多，一傳十、十傳百。為什麼媒體知道我？後來有一段時間媒體上誰給提供新聞線索有獎，至於誰打的電話我不清楚。 蔡國強：你也應該給那個人獎。 吳玉祿：我不知道是誰給打的。因為要拿那個獎給我打的電話，第一個採訪我的是北京電視臺，跟著是《信報》，電視臺往外一播，報紙一播，後來越來越多，這就傳開了，到03年媒體太多了，平均每天不低於15家媒體，當時我門外面的車沒處放，媒體15家，另外還要夾雜著一些奇怪好奇的看機器人的，到這慕名而來，還有偷技術的。 蔡國強：其實你的技術也不怕人偷，因為你這個品牌偷不了。 吳玉祿：到後來媒體知道的越來越多，這兒讓我表演，那兒讓我去給講課，全國各地我是飛來飛去，因為人一齣名，事情隨著也相應地太多了，而且找你這個、那個，事情真的太多了。但是我心裏面倒是也還平衡，因為畢竟這麼多年我沒有白付出，而且現在作為一個農民，可能這一輩子坐過飛機的很少。 蔡國強：你是經常坐飛機，全世界飛。 吳玉祿：我飛機坐得太多了，而且我是不花一分錢的，全世界，包括國外國內，現在請我的人非常多，讓我表演的，像各廟會、各公園讓我去表演，包括王府井步行街找我，讓我去那表演，包括我愛人也是借我的光一起。現在我覺得也還可以，雖然説忙點累點。 蔡國強：你愛人也算了不起。 吳玉祿：她比我還了不起。 蔡國強：因為你這樣亂搞，她還要操持家，還要給你做飯吃，很了不起，而且還沒跑，一直堅持撐到最後，撐到革命勝利的一刻。 吳玉祿：她跑一半，又拐回來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