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海洋 /單頻電影 /彩色,有聲 /38分35秒38’35” /2016年
悠悠轉動的陀螺、詭異暗黑的沙丘、廣袤荒野裏如蟻蟲般渺小的人與機械,這是青年影像藝術家劉雨佳呈現出的影像畫面。劉雨佳從藝時間不長,但出手的《終結的進程》、《第三人》和《黑色海洋》等幾部影像作品呈現出的巨大異化感都令人印象深刻。她的影像無論是聚焦于方寸之地的微型布景,還是放眼於百十公里廣闊的荒原,呈現出的場域都有如置身於幽閉孤絕之境。觀眾仿佛以一種非人類的視角在觀察原本尋常的物與景。
在她靜觀凝視的鏡頭語言下,景、人、物都褪去了慣常的視覺經驗,陀螺、蜥蜴仿佛有了精靈般的詭異,陀螺在幽玄靜默中旋轉獨舞、蜥蜴在無序隨機中頻閃律動。而荒漠裏的人又倣若無生命感的機械體一般程式化運動,石油開採現場如同窺視人類在遙遠荒蕪火星上的工程現場...這種神秘奇特的觀影感令人疑懼不安。即使沒有任何人為設定的情節和突變的節奏,觀眾仍然會被懸疑忐忑的情緒牢牢控制,不知道它的下一秒會發生什麼。
採訪安排在她于北京當代唐人藝術中心個展之前進行。同影像風格不同,劉雨佳快人快語,率性爽利。她從上一部作品《黑色海洋》説起,展開了她對影像和風景的獨特思考。
終結的進程 /單頻錄影,彩色,有聲 /9分36秒 /2013年
藝術中國:雨佳,你好。請簡單談談你的教育經歷吧。
劉雨佳:2004年我從川美設計係本科畢業。畢業之後幾年去了英國,在倫敦藝術大學傳媒學院學習。從英國回來後我工作了三年,然後開始創作。
藝術中國:為什麼創作是從影像這裡切入呢?
劉雨佳:其實最初拍過一些照片。那些照片裏的場景是我閱讀一些小説的過程中根據情節腦補出來的。後來就很單純的想把小説中感興趣的情節和場景用攝影機拍出來,所以第一件錄影作品就是從一部小説的某個情節出發。當時還畫了分鏡頭劇本,找了演員,在攝影棚裏搭建場景進行拍攝。後來再創作,就會更多的思考錄影的媒介問題,時間問題,它不是一個“決定性的瞬間”,它的每一幀都在發生變化,是一個不斷“生成”的過程,這個不斷“生成”,不斷變化的過程就是我感興趣的。
藝術中國:你的影像藝術是否是受電影影響比較大?
劉雨佳:它可能跟繪畫有更直接的關係,當然也跟我平時的閱讀和觀影習慣有關。
藝術中國:你現在還畫嗎?
劉雨佳:有時候會畫一些丙烯畫。
藝術中國:在你的影片裏運用了很多長鏡頭是否受到繪畫平面性的影響?
劉雨佳:現在大家的觀看經驗都很快速,很難對一件作品投入太多時間。很多電影上千個鏡頭,甚至幾千個鏡頭快速切換,觀眾只是被劇情本身牽制著走。我用長鏡頭時,是想摒棄情節和角色,聚焦于客體與環境,我希望讓時間流動起來,讓人物、物體、環境相融于一個連續的空間,去維持場景的情緒和感覺,這樣你才能去單純的凝視,進入畫面的時間、空間,去思考去想像,而不是等待別人告訴你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所以我之前的拍攝,攝影機會一直放在那裏拍,我需要時間去等很多東西自己發生。
黑色海洋 /單頻電影 /彩色,有聲 /38分35秒38’35” /2016年
藝術中國:怎麼理解時間在你影片中的意義呢?
劉雨佳:我在新疆的克拉瑪依呆了一個月去拍《黑色海洋》,我對那個地方最深的體驗是一種在時間感上的對立與分裂。一方面那裏的風景與地貌讓你感到時間具有非常緩慢的累積性特徵,它甚至是完全停滯的。但同時你又會看到在這一片風景裏,磕頭機日復一日的重復運動,工人每天都在機械的忙碌,接送工人的班車一到準點就會結隊在公路上行使,所以時間似乎又發生了變化,變得分秒必爭,跟高效、巨大的經濟利益挂靠在一起。
藝術中國:你的作品中沒有明顯的敘事,但是如果你仔細看裏面,它好像有一種“物”的微敘事在裏面。
劉雨佳:很難界定“敘事”是什麼,這太複雜了。但我想我在努力尋找一種敘述的方式,文字跟畫面的一種平行、但又相互打開的方式。這跟我們閱讀習慣有關,一方面我們是怎麼閱讀圖像的,另一方面我們又是怎麼去閱讀文字的,當他們在一起,我們又是怎麼去進行想像的。
黑色海洋 /單頻電影 /彩色,有聲 /38分35秒38’35” /2016年
黑色海洋 /單頻電影 /彩色,有聲 /38分35秒38’35” /2016年
藝術中國: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城市》講述了55個虛構的城市,你的影片《黑色海洋》中的城市是具象的,這部書對你有哪些啟迪?
劉雨佳:我並不認為在影片裏它是一個很“具象”的地方,雖然我在那裏呆了一個月,但它對我來説仍然非常“遠”,這種遠就夾雜著一種模棱兩可的空間,一方面我很難真正深入了解到它,我對它的理解可能是膚淺的,另一方面它似乎又是觸手可及的。我想這種距離對我來説就是最合適的進行敘述的距離。《看不見的城市》裏馬可波羅與忽必烈關於想像中的城市與風景的辯論與詰問很有啟發,我最終也使用了這樣一種結構,在看似沒有緊密關聯的一問一答中,很多想像的空間被帶了出來。
黑色海洋 /單頻電影 /彩色,有聲 /38分35秒38’35” /2016年
藝術中國:我注意到影像的每幅畫面和下面文字是有差異的,你是怎樣構思的?
劉雨佳:我前面提到的圖像跟文字的一種平行又相互打開的關係大概就是這樣,它們之間需要有一些隱秘的關聯,還要有合適的間隙,這個間隙就是可以進入,可以打開想像的空間。這些圖像本身當然有一個現實的來源,但需要讓它産生另一個緯度,而不是直接去描述一個特別實在特別具體的地方。
藝術中國:《黑色海洋》拍攝過程是怎樣的?
劉雨佳:我帶了一個攝影師,一個助手,在11月初去新疆克拉瑪依拍攝的。前後大概有一個月。每天一早開車出去拍,天黑才回住處。在有一個大方向的前提下,很多時候都是偶然、隨機的拍攝,撞到什麼就拍什麼。有很多調整,也有很多意想不到的驚喜。
劉雨佳外拍工作現場
藝術中國:之前你的作品都是很微觀、很抽象性的題材,但《黑色海洋》是一部大場景和現實人有關的作品,拍這部片子你更關注什麼?
劉雨佳:我可能更感興趣的是人與風景的關係。“風景“是一個很複雜的概念。如果它只是荒蕪的沙漠、戈壁,山丘,它只是一種天然存在的自然,並不能成為一種風景。它需要“人“這樣一個緯度在裏面,即人的生産實踐活動而形成的“第二自然”才有可能成為風景。在我拍攝的地方,人都穿著統一的工服,人與機器、動物都被編排了序號,它們被淹沒在一大片的人造風景與自然之下,你可能看到鏡頭裏的人都是像小螞蟻剪影一般的存在,甚至人本身在自己所建造的風景裏也是多餘的。我曾了解到一些觀眾和媒體的解讀,比如他們把它跟污染、能源和工業關聯在一起,這些聯想都是可以的,但是我的出發點其實是人與風景的關係。
藝術中國:這些工人在你的文字描述裏面叫“功能化的生命”,怎麼理解這句話?
劉雨佳:如果鏡頭對準某個人的臉,身體,以及他們的日常生活,他們可能是有血有肉有情感的個體。但放在那片廣袤的風景裏,他們會和那一片密密麻麻的“磕頭機”很相似,每天機械的重復一樣的動作。
藝術中國:感覺這和我們所謂“美好的世界”正相反的一個很異化很荒涼的世界。
劉雨佳:它對我來説是一個很中性的存在,很難説它是美好的或者是暗黑的。它肯定和我身處的世界不一樣,不同的人觀看同一個圖像,體驗肯定是不一樣的,影片能提供一個入口讓人進入就足夠了。
第三人 /單頻錄影,黑白,有聲 /9分42秒 /2014年
第三人 /單頻錄影,黑白,有聲 /9分42秒 /2014年
藝術中國:《第三人》聚焦在沙丘這一微縮景觀上。裏面蜥蜴、玩具飛機會隨機的出現一些動作,有一種幽閉詭異的氣氛,這部片子是怎麼拍攝的?
劉雨佳:我拍那件作品時,用泡沫、沙、土以及一些道具做了一個5米X5米(25平米)的布景,然後在影棚裏拍攝。那次算是一次嘗試吧,就是想看看偶然性在作品裏是怎麼呈現的。比如拍人的時候,我可以告訴他怎麼演。但是動物,我是沒有辦法去導演它的,我只能讓攝影師一直拿著鏡頭跟著它拍。飛機特別小,只能控制讓它動或停,很難準確控制。片子也沒有腳本。
藝術中國:土丘懸崖不像自然形狀的山,看上去仿佛外星世界一般,這是設計的景觀嗎?
劉雨佳:我根據山水畫做一些分鏡頭圖的設計。那裏面的山都是用泡沫做的,沒有用真的石頭。攝影棚有一些制景的工人,我就跟他們一起做,完成一個25平米的小環境出來。離地面有一米高,上面全是土,然後把一些東西搬上去再擺放。
單頻高清錄影,彩色,有聲/5分19秒/2013 /改編自阿蘭•羅伯特•戈裏耶小説《慾念浮動》
藝術中國:從《光》、《終結的進程》、《第三人》到《黑色海洋》,你的影片越來越傾向風景感,轉捩點是從哪部片子開始的?
劉雨佳:拍完《第三人》後,我很想去一個真實的、有不一樣的風景或者説完全有別於大城市這種生存環境的地方。然後就有了《黑色海洋》,我最近對“風景”這個概念還蠻感興趣的。
藝術中國:你最近的片子也是和風景有關嗎?
劉雨佳:我現在在做一個跟海灘有關的作品。海灘是一個很特殊的地理位置。它作為一個地理空間,既不是海洋也不是陸地,而是處於兩者之間的邊界地帶。而人在這個空間中,他既不是在家裏的隱秘狀態,也不在工作狀態。它是一個可以群體裸露身體,但同時又不會覺得尷尬的公共空間。
藝術中國:為什麼選擇了風景作為主要創作方向?
劉雨佳:目前來説,想在這個線索上再進一步做下去,它很有意思,它跟我們的生存環境、記憶、跟權利,跟政治都有很複雜的關係。
藝術中國:現在以風景為主題創作的作品非常多,它的內涵和外延已經不是我們傳統意義上的風景了。
劉雨佳:是的,這裡面有風景跟山水、跟自然的區別。它一方面是我們可以凝視的對象,人類活動的一個昂貴背景。同時它也影響了我們的文化,甚至可能會改變歷史。如果你説你正在眺望一片風景,將很難推測你具體在看什麼,所以它是一個很抽象的詞。我最近看美國學者米切爾的一本書《風景與權利》,裏面有一部分印象深刻,作者將風景當作一個調動政治熱情、用於記憶缺失和記憶擦除的地方加以研究,一個用“自然的美麗“來掩蓋過去遮蔽歷史的場所。當巴勒斯坦人回憶孩童時期參加的以色列的植樹活動時,他認為一片森林比一片因牧羊而變禿的小山丘更加美麗,但是他們並不知道這些樹的意義何在。人們很難知道以色列新的森林往往掩蓋了巴勒斯坦人的居住痕跡,他們甚至不知道森林覆蓋的並不是沙漠,而是種植的橄欖樹和鄉間的村莊。所以我們成人很難想像我們眺望的風景的框架是如何被精心打造的,也很難找到這一片風景之下的真相,它可能跟真實很遠。
藝術中國:這不等於覆蓋記憶嗎?
劉雨佳:對,這就是風景跟記憶,歷史的複雜關係。
藝術中國:感覺你講的這個風景概念裏有隱含的意識形態。
劉雨佳:所有東西都飽含著意識形態,但它並不是出發點,也不是目的地。我更感興趣的是,這個關係是怎麼産生的,展現這個過程是我創作的出發點,而不是直接去説明。我覺得藝術最重要的是要去觸發一些思考。
藝術中國:感覺你不像很多青年藝術家那樣從個體的經驗和感受出發,你選擇的風景概念具有公共性,人類永恒性的話題。
劉雨佳:公共性的話題也是需要從個體的經驗和感受出發,這樣才會盡可能真實。在處理它的時候肯定會加入自己的體驗。比如我在沙漠拍攝的時候,曾寫過一段文字,大概是“寂靜在這裡成為可見之物。“那就是我當時一個很切身的感受。
劉雨佳外拍工作現場
藝術中國:你的影像是用什麼錄影機拍的?
劉雨佳:我拍《黑色海洋》的時候是用新力A7s2,很小型的一個家用錄影機。因為你要旅行,去很遠的地方,肯定會用一些輕便的機器。以前在影棚裏,我用過RED,阿萊這種比較笨重的機器。後來我覺得器材、畫質也不是那麼重要了。
藝術中國:對器材的清晰度不是那麼在意?
劉雨佳:現在最普通的家用相機都能拍出4K的畫質,還是要看你的項目,比如説有的項目它的確需要,就會用貴一點的攝影機。不需要的就不用,現在傾向用一種很經濟的方式去做。
劉雨佳外拍工作現場
藝術中國:你前幾部片子都使用了影棚,影棚的使用情況是怎樣的?
劉雨佳:以前都是租影棚,一天租金都要2000以上,還不算攝影器材的租賃。所以我都盡力在一天內拍完,費用很高,拍的也很匆忙。從15年開始我就不用這種方式了,我覺得那種方式更適合在有一個明確的腳本下高效的完成。我還是更喜歡去到一個地方,用更長時間去感受,慢慢地去做去調整。
藝術中國:我感覺你的音樂也是精心設計的,情境感非常強。是聘請專業音樂人製作的?
劉雨佳:我有固定合作的音樂人,比如上一部片子我首次跟一個倫敦的音樂人合作,感覺非常棒。接下來我可能更多的是會用到現場錄音,畫外音這種方式。
藝術中國:現在你的片子是你一個人拍攝還是團隊操作?
劉雨佳:以前我拍片子現場人數還蠻多的,有一個團隊。現在比較簡化,最多帶個攝影師,或者助手。
藝術中國:我注意到你現在參加的展覽很多,現在的工作狀態是怎樣的?
劉雨佳:大量的時間在閱讀和思考,很多時候直覺是從知識儲備裏來的,不是簡單的靈光一現。我也不太可能每時每刻都在拍,可能一年最多也就完成一個片子。但如果我去到一個地方,我就花很多時間去感受,那段時間就集中做那一件事。
(採訪人:劉鵬飛 / 受訪人:劉雨佳 / 文字整理:劉鵬飛、劉雨佳、付文韜 / 圖片:劉雨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