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言:
青年藝術家易雨瀟長期致力於實驗影像與獨立動畫的前沿領域的藝術實踐。從2012年開始,她參加了一系列國內國際的展覽。她的作品風格多樣,持續保持著對社會問題的關注和作品的實驗性。既有反映兒童群體夢想的《我想對你説》、殘障兒童生活狀態的《靈·體》這樣具有社會學意義的作品,也有《Walking》,《eating》這樣富有哲理思考的的作品。同時也有與特定的空間場域産生對話的《西西弗斯之球》等作品。
採訪約在北航的一所酒吧裏,易雨瀟是四川成都女孩,面孔白皙,一身黑色裙裝。她有著女性藝術家的感性和直覺,也有著四川人的隨性和灑脫,同時她也有著學者的嚴謹和縝密。
藝術中國:我注意到你的影像風格裏有很多手繪動畫的元素,這和你的求學經歷有直接的關聯嗎?
易雨瀟:對。我比較關注實驗影像、獨立動畫這一塊。這些藝術媒介風格更自由、更多元,既具有繪畫性,同時也會有一些觀念在裏面。我本科畢業後考入川美新媒體藝術系,碩士導師張小濤,張老師當時也是從油畫轉到動畫的創作。我在川美學習了實驗動畫和新媒體藝術,也做過一些影像裝置。研究生畢業後我在北京電影學院攻讀博士,博士導師是王鴻海教授,專業方向也是新媒體藝術,側重中國當代新媒體藝術理論的研究。
我想對你説資料蒐集,2011,新疆若羌副本
藝術中國:《我想對你説》記錄了多名兒童自述夢想和展示自己繪畫的方式,這部作品裏很多孩子的想法非常真實也很奇怪,這部作品是怎樣産生的?
易雨瀟:最初起源於一次支教的感受,真正開始實施是作為一個大學生的創新項目。這些小孩是來自湖南、新疆、四川、重慶的5所學校。既有城市重點小學、留守兒童小學、鄉村小學、少數民族小學。我們雖然去了很多地方,收集了很多的素材,但是沒有全部呈現所有小朋友的故事。通過不同地區的故事的收集,不同地方的小孩的世界觀,認知,他的夢想和恐懼是不一樣的。他的風俗、文化,家庭的階級影響到你對這個世界的認識。比如説新疆的小孩,他們真的得挺小孩的,每天都很開心,跟周圍的小動物一起玩。但是城裏的小孩就是“我要當明星”,“我要考清華”,目的性很強。留守的兒童所有的想法都是希望爸爸媽媽回家,能有人陪。當這些故事並置在一起的時候,留給人可以思考的東西挺多的。
影像截幀《我想對你説》2012
藝術中國:《我想對你説》和《靈·體》這兩部涉及兒童的作品都有一定的故事紀錄性,你怎麼看實驗影像或獨立動畫中的紀錄性問題?
易雨瀟:當時在創作《我想對你説》的時候其實沒有過多的考慮它是一個紀錄片還是一個動畫片,希望能夠作為一個客觀呈現的狀態,把小朋友的想法客觀地呈現出來。我做完了《我想對你説》後,又做了兩部,後面才去做的《靈·體》。前兩年關於動畫紀錄片也有一些討論和學術論戰,關注點是動畫紀錄片是否成立?後來這個論戰的重點就是到底什麼是真實?其實在關於紀錄片的研究中,大家也都普遍認為,真實只是你認為的真實,而不是真正的真實。哪怕是紀錄片,也是帶有作者的想法和選擇性,所以它絕對不是客觀真實的東西。動畫紀錄片的出現,拓展了動畫的邊緣。以色列的動畫《與巴什爾跳華爾茲》反映了黎巴嫩戰爭的大屠殺。動畫採訪了很多當時參加戰爭的戰士。那些人也不太願意本人出鏡,所以他們全部用動畫的形式把回憶記錄和用超現實的方式錶現。但是當影片最後,難民屍體的真實影像和動畫放在了一起,這種紀錄影像和動畫的結合,震撼力特別大,不管是單純的紀錄片或者單純的動畫,都很難達到這樣的藝術效果。所以我覺得把動畫和紀錄片混在一起産生的效果可能比紀錄片更強大。
影像截幀《靈·體》 2015
藝術中國:《靈·體》是一部涉及殘障兒童這樣邊緣群體的作品,也是一部非常獨特的動畫+紀錄片實驗影像作品,這部作品你拍攝時有怎樣的感受?
易雨瀟:《靈·體》來源於我們當時去給福利院畫墻繪,他們是一個公益機構,我研究生三年級的時候覺得要去採訪一下他們,然後再做一段《我想對你説》的延續,讓我們來聽一下這些我們平時幾乎接觸不到的小朋友他們到底在想什麼。去了以後發現跟預想的不太一樣,他們是腦癱的兒童。每天的生活就是如何變成一個正常生活,他們每天都要做康復訓練。有一些我們做起來很輕鬆的,如走路,上樓,吃飯,他們卻要鍛鍊特別久。他們的生活每天都是在數數、抬腿、放腿、上下樓梯等。我採訪的男孩是一個天主教徒,他覺得人是由兩個圓圈構成的,一個圓圈是身體,另外一個圓圈是靈魂。雖然現在身體這一塊有問題,但是靈魂是很堅強的。他的話特別讓人很感動。所以我在《靈·體》裏後面的故事是他講的靈魂和肉體之間的關係。這是比較能夠觸動我的一些東西。
影像截幀《靈·體》 2015
藝術中國:《靈·體》以一種動畫負片的形式,你當時是怎麼想到的?
易雨瀟:他們屬於不太被人了解的一個群體。我跟他們的院長聊過,之前康復中心是在一個村裏,後來村子裏的人覺得這些小孩不吉祥,覺得他們是怪物,讓他們搬走。最後中心挪到五環外很遠的一個地方。這是種被流放的感覺,是被排斥在日常之外的一種隔絕的狀態。所以這個負片的處理就是影射這些被邊緣化的群體。我覺得小孩的長相也不是特別的重要,反而是他的身體,身體每天所做的事情,他們自己對身體的控制,和自己的相處是特別真實的,所以我想用負片和淡化五官的方式,去弱化身份,強調身體。作為動畫,我想把這個動作不斷地拉長,所以本來1秒24格的動畫,我把速度放慢了4倍。這樣使得動作變得特別的緩慢,在動畫中再讓這個動作不斷地重復的做。看起來感覺不到,實際工作量挺大的。
藝術家李新鐸現場講述作品
藝術中國:你還參加過石節子村的活動,石節子村是一個很有名的在地性項目,你是如何參加的這個活動?參加的作品是哪件?
易雨瀟: 這是我們電影學院美術學院的的新媒體研究室和石節子美術館合作的一次在地藝術實踐,是我們美術學院的副院長劉旭光老師和石節子村村主任靳勒聯繫的,所以有了這麼一次機會。當時我們考慮的是如何把我們的創作、作品的呈現和石節子發生聯繫。我們帶了一些繪畫、攝影、裝置和實驗影像。美國明尼蘇達大學的Tom Rose教授是拍攝現代主義的建築和空間,他用晾衣架把攝影作品晾曬在院內的晾衣線上,在它們旁邊還挂了些玉米、高粱。現代建築和中國西北的院落建築空間産生了奇妙的對比和張力。另外《TIME》週刊的人物肖像被放置在路旁的一個廢棄的土地公的灶臺,同樣的作品由於地點的改變,石節子的地域特點讓作品的語境改編,作品也有了新的含義。劉老師的作品《山海經》是一個實驗動畫,創造了很多山海經裏的怪物、神獸。投影儀放置在一個轉盤上,所以放映的時候那些神獸就一會兒在這座山上出現,一會兒又跳到另一座山上,樹上。石節子也是黃河流域文明發源的一個重地,離麥積山石窟很近,作品處在那樣一個環境下蠻有趣的。那個村人很少,本身又在半山腰,這邊靠著山,山下是河谷,我放的是《靈 · 體》這件作品,晚上用投影儀將作品投射在山體上,村民在家也能看到放映。這些作品跟周圍傳統鄉土之間有很多衝突性在裏面,挺有趣的。
Tom rose作品,石節子美術館
藝術中國:所謂的石節子美術館到底是什麼樣的美術館呢?
易雨瀟:石節子美術館就分散在村裏13個農戶家裏,每一戶就是一個館,你可以進去參觀他家裏客廳的陳列,可以跟主人交流。他家裏的任何空間都可以拿來做作品的陳設。我們不是所有的作品都是在那兒創作的,這次是做好了一批,帶過去跟現場結合起來,看怎麼樣呈現更有意思,進行第二次的創作。
裝置《西西弗斯之球》2016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
藝術中國:你是根據石節子展覽的經歷回來又創作了嗎?
易雨瀟:我回來寫了一篇文章,我認為在當下這樣的藝術實踐是非常有必要的。當下很多新媒體的展覽給人的感覺很酷炫,很有國際范兒,但可能你會覺得它缺少一些個性的東西。這種在地性的創作恰恰是有特殊性的,可以把我們拉到歷史的語境中,讓我們了解傳統是什麼樣子的,我覺得觸動還是挺大的。我之前做的作品東西都挺關注和地方、地域之間的關係,帶有一些社會學的性質在裏面,或者是和特定的場所、空間發生聯繫。去年我在央美美術館做了一件作品《西西弗斯之球》,這一屆的CAFAM雙年展名為“空間協商”,根據美術館的空間自身來創作作品,報方案,和策展人、老師們協商討論。我特別喜歡央美美術館的通道,是一個坡道,很西場,當時想做一個大的石球,把通道擋住,讓觀眾都必須推動它才能繼續參觀,這個情形就非常像西西弗斯每天推動他的石頭。那個石球就是根據美術館的通道的尺寸定制的,放在別的地方就不成立了。當時那個球從外面看真的是石頭,你可能以為它很重,會比較恐懼它,但是當你真正去推它的時候,它其實沒那麼重,裏面全是泡沫,很輕。這個作品在當時非常的受歡迎,很多人都去玩兒它。之後的作品,特別是裝置這塊跟在地結合得很緊密,我會多做一些這方面的嘗試。
《山海經》劉旭光作品,石節子美術館
藝術中國:國內這些在地性藝術實踐目前都沒有什麼明確的利益,你做這些項目主要意義在哪?
易雨瀟:我個人覺得現在做實驗影像或者裝置,包括在地性的藝術實踐,是特別純粹的。因為國內現在整個的影像或裝置收藏都是很不完善的,而在地性的藝術實踐往往是反收藏的,前衛的藝術實踐。所以這一塊的創作就要依靠直覺告訴你要做什麼, 而不是出於商業目的性的考慮。我覺得從事這樣的藝術創作還是因為比較喜歡,這一塊創作雖然不是當下的主流,比較邊緣,但是從事這類創作的藝術家是非常活躍和擁有很強的創造力的,比較有趣。
實驗動畫《Eating》2016
藝術中國:《Eating》這部動畫具有很強的形式感,由很多馬賽克格子組成矩陣圖形,這部動畫是想表達什麼呢?
易雨瀟:這個其實跟《Walking》是一個系列。我當時設想的是這個世界都是由粒子構成的,能量會守恒,並且不斷相互轉化。《Eating》全是像素組成的世界,表現一個賽博空間慢慢地把我們原有的社會空間替換掉,把混亂變得規整、把無序變得有序。後面可能還會繼續往下做。在創作手法上,無外乎是拍攝、手繪加上電腦,多數都是我自己完成。
藝術中國:你的作品參加過墨西哥主辦的《中國女性藝術家錄影藝術節活動》,那個活動是怎樣的情況?
易雨瀟:墨西哥那個活動我是以《Walking》參加的,同時還有印度的女性影展等一些展覽。他們比較想知道現在中國女性藝術家做的影像是什麼樣的, 因為這些作品能夠反應當地文化,通過女性藝術家的創作、女性藝術家的視角來反映整體的文化現狀。策展人可能覺得我的作品比較有女性主義的視角,體現了某种女性藝術家的狀態。
影像截幀《walking截圖》2014
藝術中國:作為女性藝術家,女性或女權話題是繞不過去的,你怎麼看待這些問題?
易雨瀟:我記得當時在第一屆深圳獨立動畫雙年展上,紐約大學的張真教授和我聊我的作品《Walking》。她是研究亞洲女性電影的專家,她説,我從你的作品裏看到了另外的一种女權的形式,它不是以對抗的方式出現,而是一種對男女關係新的思考,比較溫和。其實女權運動從70年代到現在也一直有發展和變化,女權也並不是女性運動初期那樣強調對抗或是平等的存在。我覺得男女兩方都有自己擅長的東西,是可以正視性別,併發揮性別優勢互補的。女權運動的誕生和發展也是與資本主義社會分工、經濟發展相關,但是如果過度強調女權來爭取某種權利,也可能是一個偽命題,反而説明對自己的身份不是足夠自信。
藝術中國:從你的作品風格形式看,我感覺幾件作品的差異是很明顯的,你對於作品的風格語言是怎麼考慮的?
易雨瀟:我覺得作為一個藝術家,大家還是希望看到一個特別清晰的識別度,成熟的風格,這樣大家能知道你。但是像影像和實驗藝術這一塊,形式風格已經不是考慮的問題了,所以目前沒有過多的考慮。目前僅僅是覺得作品的想法比較適合怎樣的形式來表現,那我可能就用這個,下一個可能又是另外的,形式還是主要為觀念服務。
實驗影像放映設備調試
藝術中國:你現在的工作方式是怎樣的?是個人還是團隊協作的方式?
易雨瀟:差不多都是一個人工作。《我想對你説》那個項目,出去實踐的時候有一個小團隊。那個項目做了兩三年,我們去到各個地方,事先要跟小孩溝通,給他們上上課,玩一玩,熟悉了,然後再做材料的手機。即是項目實踐、也算是支教,製作是回來再做。後面的《Walking》是我自己一個人做的,我先是在紙上畫好了分鏡,它也不全都是電腦繪畫,有的是手繪。有的是用電腦PS畫,再用AE合成,最後再剪輯。《靈·體》是先拍攝,然後把影像的東西提取出來作為素材,再用動畫去實現它。
藝術中國:你的創作是延續某種觀念性還是某個事件激發隨機産生出來的?
易雨瀟:都有吧。像石節子、空間協商這類有點像方案性質的,需要根據這個項目本身去想怎麼做,有點像命題創作的感覺。像《我想對你説》、《walking》是一個可以持續做下去的項目,有自己的一個脈絡。這裡面我可能先有很多細碎的靈感,後來再把它們串起來。後面我發現這個想法還可以繼續再挖掘,我就會針對之前的再去做下面的東西。
(受訪者:易雨瀟,採訪者:劉鵬飛 王雅淋錄音文字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