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報
導語:
最初聽聞趙半狄這個名字,是在九十年代末在很多雜誌上出現的趙半狄與熊貓的公益廣告,這位穿著筆挺西裝、梳著馬尾辮,頗有點雅痞感的中年人一本正經的與一隻熊貓玩偶在各種場景展開對話,玩偶熊貓在旁邊的注解下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就像一個倔強認真的孩子不時的訓導督戒著有不良嗜好的父親。這樣一則既溫馨又無厘頭的廣告讓很多人第一次知道了趙半狄這個名字。
在後來的歲月裏,趙半狄仿佛與熊貓這個符號生長在了一起。2007年,趙半狄將熊貓符號裁剪為各式服裝,演繹了中國社會乞丐、民工、網紅、法官、白領、三陪等形形色色的人物角色,令人忍俊不禁。2013年,他拍攝電影《讓熊貓飛》,為這部電影趙半狄徵集來自河南、四川、北京、湖北等兩萬多名青少年以熊貓為題創作繪畫徵集善款,在黃河邊上建立了一座孤老院。2008年,好萊塢動畫電影《功夫熊貓》進入內地。趙半狄和朋友拉起橫幅抵制《功夫熊貓》,這次事件引發了社會廣泛的熱議。趙半狄早已跨界超越了早期行為藝術領域進入了慈善公益、時尚、電影、及社會行為的熱點中,趙半狄呈現出一個複雜公眾形象,一個如此之“怪”以至於完全無法界定身份的藝術家。
就在趙半狄將熊貓行為藝術進行的如火如荼之際,16年,趙半狄突然放棄了熊貓系列,拿起了畫筆。媒體不斷爆出趙半狄繪製巨畫《中國湖C》、《中國PARTY》的新聞,普通觀眾才知道趙半狄這樣一位特立獨行的藝術家,他的老本行竟然是一位油畫家,而且當年是和劉小東齊名的油畫天才。這兩則巨畫寫實功力深厚,但描繪內容極為怪異。畫面上或衣冠楚楚的時尚青年男女觥籌交錯,或一位優雅的女士談鋼琴,但他們卻踩在一片渾濁不堪的污水中。在現場照片中,還能看到他繪畫的現場也是嘉賓記者雲集,他把整個繪畫場景演繹成一場秀。
近日,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展出了《趙半狄的中國Party》,這次展覽跨越三十年囊括了他主要的作品類型,包括九幅繪畫和早期的熊貓公益廣告以及他的時裝熊貓秀、影片《讓熊貓飛》等。
走進空曠的展廳中,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斜放在展廳中央巨大的T形臺,上面各色的模特像閱兵一樣整齊的排列著。在裏面套間,筆者看到了他的繪畫部分,他早期的繪畫多是描繪年輕人日常瑣細的生活場景,值得驚艷的是趙半狄早在學生時代就能畫出如此細膩寫實,具有古典美感的油畫。從表面看很難相信這些畫與後期的“行為藝術”是同一位作者,但如果細品還是能感覺到他前後藝術之間某種微妙的連接,他早期畫面中安靜沉悶的氣氛中,人物的微妙狀態已經蘊育著人性的某些騷動,比如那個涂唇紅的女孩兒、那位睡不著覺的少女,打哈欠的眼鏡青年…而後期的公益廣告、各種熊貓秀服裝在幽默的情緒下也滲透出某種優雅和純真。
我的花園,圖片由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UCCA)提供
趙半狄的工作室就在798藝術區,距離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只有五分鐘的路距。工作室是一幢雅致的白色小樓,樓前鋪著細細的白沙。在和趙半狄的助手品先生約好後,筆者登上2層,來到一間富有古典氣息的會客室。趙半狄很快出現與筆者打了照面,他戴著一頂有黑黃條紋的鴨舌帽,穿著一身白色運動服,一如他在很多照片中呈現的形象。趙半狄非常忙,採訪中不時要接聽電話,但只要坐下來他就會非常專注的聽記者提問和回答。
大眾媒體多願從趙半狄的熊貓行為事件報道,筆者選擇了趙半狄藝術的原點——繪畫作為切入點展開訪談。
涂口紅的女孩, 1987年,布面油畫
藝術中國:我很早就知道您的熊貓作品,但近些年才知道您過去是位畫家,我特別注意到您這次展覽早期的幾張繪畫,它們非常細膩而安靜,具有古典美。您覺得這次展覽的繪畫部分有什麼特別之處嗎?
趙半狄:整個的展覽橫跨了30年,《涂口紅的女孩》畫于87年,是我大學時期的作品。我上學時候的作品已經被泰康保險收藏了,所以這是從泰康那兒借回來的。然後是17年的作品,我上一週剛畫完,畫完第二天就裝箱運到尤倫斯了。這30年的展覽正好一頭一尾,呼應上了。這張《涂口紅的女孩》我是91年底賣掉的,之後就再也沒見過。我只在拍賣上看到過它的消息。
藝術中國:《涂口紅的女孩》這件作品是一幅細膩寫實的室內人物作品,當時是怎樣創作的?
趙半狄:這是我用一個暑假畫的。畫裏的女孩是我女朋友,裏屋那個人其實是我,我讓房東拿著報紙在那兒躺著讓我畫。這畫不需要照片,就是寫生。因為每天沒別的事,就在那畫畫。它也不大,只有一米七的尺寸。
小張(複製品),1992年,布面油畫
藝術中國:我感覺這張畫描繪的場景具有中國八十年代典型的生活氣息。
趙半狄:我一樣東西都沒動,掛曆什麼的都不是我的佈置,當時他們家就這樣。所以這張畫是帶有學生印記的。還有一幅比較重要的作品叫《小張》。這張畫我當時在構圖上特別有想法,一般的畫都是橫平豎直,就我是斜著放的,因為怎麼擺我都覺得不好,後來就突發奇想斜著構圖,我覺得這是我對構圖的某種貢獻。
在那個早晨,1990年,布面油畫
藝術中國:在那個年代,中國人的物質生活還比較拮據,但在您的畫裏簡陋的生活環境也體現出了古典意味的形式感。
趙半狄:那是我精心設計的。比如暖氣片那樣粗糙的東西,我是當做裝飾來使用,它很優雅,就如同鋼琴琴鍵一般。這是我對美的記憶和遵循。
藝術中國:我完全沒有想到您早期的繪畫是如此寫實,當時您沒考慮吸收更前衛的藝術?
趙半狄:我畫畫的時候從來沒有關心過前衛或先鋒這件事,我是學古典繪畫的。包括89年的現代藝術大展,我完全不參與,美院的都知道這個展,但是我完全沒興趣。我沉浸在比較小的氛圍中。
戴漢志
藝術中國:荷蘭人戴漢志在93年組織您和方力鈞那些藝術家到德國去參展,當時情況能説説嗎?
趙半狄:這個事兒對我來説挺重要的。92年的時候,漢斯(戴漢志)有一天去了我們家的小衚同,我媽給我打電話説有一個外國人,説中文他聽不懂,他找到了居委會。那個年代小區衚同裏的外國人不多,(居委會)挺警惕的。漢斯來找我説,他們正在策劃中國前衛藝術的一次最大規模的展覽,一共16個人,在歐洲巡迴展。我第一次從漢斯的嘴裏聽到了我作品的前衛性,挺有意思的。
他説:中國的畫家擁有繪畫技巧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繪畫傳統,這個傳統從技巧本身來説,我們認為你是有代表性的。你的技巧能完成社會主義主流藝術的大型繪畫,你的很多同輩受到異域風格的影響,但是你的作品只鎖定在日常生活裏,沒有任何的宏大敘事。相對於中國(主流)的現實主義,你的現實主義就變得非常不一樣了。它脫離了政治宣傳,也脫離了異域風情。
所以畢業之後我就守在北京了,哪兒都不去,我也鎖定了我的藝術了,不畫陌生人,不畫模特。説實在的,在美院畫模特我都從來沒畫好過,我沒什麼興趣。
藝術中國:當時您在德國參加的這次“中國前衛藝術展”對您後來的發展軌跡有哪些影響?
趙半狄:那次中國前衛藝術展,德國柏林是第一站。我當時在歐洲走了一圈,也去了美國,整個項目是7個月。這次大展我感覺大開眼界,我不光是看到了國外的藝術,還看了同時展覽的人,我看到了我同代人他們在幹嘛。
在這之後,我找到了一點點放棄繪畫的契機。我覺得我應該換個活法。作為一個畫家,憑我當時的出場還是很順利的,似乎我能夠感覺到我人生的軌跡會很順利,説不準進入高校教書,桃李滿天下。但是我覺得我應該挑戰一下自己。我始終相信,藝術家的生活一定是影響了藝術,我不想走那個軌跡。我不想一輩子做個畫家,我覺得這不是我想要的。
還有一點,我覺得畫畫是非常艱巨的一件事,是需要用心的。我的畫看上去很輕鬆,但這中間經歷了很多磨難,很痛苦。我畫不好,晚上睡覺不舒服,我畫得好了,有時候半夜醒了開燈看一眼。我要確認一下是不是我記錯了,記錯了就不是那個效果了。長此以往我覺得受不了,可能要成梵谷了。後來就有了“熊貓”的想法,就把自己開放出來了。
趙半狄和熊貓,1999年,燈箱
藝術中國:您當初與熊貓這個形像是怎樣結緣的?
趙半狄:我想我的活法要怎麼換呢?怎麼能夠不太小圈子呢?我覺得熊貓這個符號可以。它具有辨識度,有點像國家的符號,也沒有什麼特別生動的內涵。它本身空洞但又特別可愛,很有親和力。
藝術中國:在九十年代有很多吸引眼球的血腥、暴力的行為藝術,但您的這種方式完全不同。
趙半狄:抵制社會的,兇猛的藝術,我對那些東西不感興趣,我希望即便我做,也是一個優雅的姿態,這可能跟我的古典傳統有關。對我來説,不管是諷刺還是戲謔,都要不乏優雅。我覺得我應該把優雅和戲謔結合到一起,我的熊貓時裝秀就是這兩種結合。
熊貓時裝秀圖片
藝術中國:在90年代,中國人的眼界還是比較封閉的,突然出現您這麼一個藝術行為,可能大家會覺得很陌生,又不好定義您。您當時有這種感覺嗎?
趙半狄:最早專業的文章都是廣告界的媒體在分析,他們認為我是公益廣告人。藝術界對此並沒有探討過,到目前我也沒有覺得有特別多評論。早期找我採訪的全是廣告界的,廣告界的雜誌可能都上了一遍了。我猜想藝術界會認為我這個太簡單。
我給自己有個暗示,作品本身是什麼,傳遞的資訊並不重要,別以為我不抽煙,鼓勵環保。其實我在抽煙,我並不在意這個事兒。但是,作品本身有沒有可能成為一種溝通的媒介,這個形式感本身是一種打招呼的東西,能否是我和社會連接的一個橋梁呢?
藝術中國:您在那麼早的時期用這樣一個有親和力的形象與公眾進行溝通,這個是很有趣。我看這組作品不止有在北京的畫面,是在很多城市拍攝的嗎?
趙半狄:不是去其他城市拍攝,是作品登上了很多城市的廣告。廣告都是在北京拍的。有人認為是當代藝術,很多展覽跟廣告商合作,把我的作品登上了街頭。
藝術中國:當時是怎麼拍攝的呢?有團隊嗎?
趙半狄:就我一個創意,我把文字寫好了,大家就給我拍。拍攝非常簡單,倆人就辦了,沒怎麼花錢。
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展廳中的熊貓時裝秀
藝術中國:當時支援您的幾個國外收藏家對您這種改變持何種態度?
趙半狄:那個時候剛剛起步,他們對我也就是個慫恿者。雖然他們認可我的畫,但是我要做別的事,漢斯就一直在鼓勵我,説:沒事,你來嘗試啊。94年,我辦了第一個裝置展。漢斯説,我宣傳推廣。我第一個熊貓出現在一張年曆上,我抱著一隻熊貓。漢斯把這個年曆寄到了全世界,四百多個關係吧,都是藝術界的。做完年曆我意識到,這還是小眾作品,儘管他寄到了全世界。所以我就説,不行,作品太晦澀了,我要做簡單的,不要創造自己的符號。我去街頭看文明公約,尊老愛幼那些標語,我就抄這個東西。我覺得這個東西足夠公共化,但是我用自己的形式。我覺得這是很重大的一步,我如果跟熊貓談高深莫測的東西也不行,我登不了廣告臺,因為談的必須是主流社會的東西。
熊貓慰問,圖片由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UCCA)提供
藝術中國:所以您就打破了精英小圈子的界限,後來經過一系列的嘗試,拍電影,做時裝秀等等行為,2014年的時候您宣佈不再抵制電影《熊貓3》了,回歸了繪畫?
趙半狄:時間點是對的,但是我沒有宣佈我要回歸繪畫。大家覺得我要回歸繪畫,但是我現在沒覺得我是一個畫家,我也沒想回到一個畫家的狀態。我現在也許一年也畫不了一張,它不是我的一個職業規劃,我還是開放的。
藝術中國:為什麼您隔了這麼多年又重新拾起畫筆?
趙半狄:近幾年我零星畫了幾張畫,可以説都是被迫的。我的行為藝術或是電影的項目往往要花掉很多錢,這中間得到了很多朋友的支援,我往往用繪畫的方式回報給他們。比如我用《中國湖C》這幅大畫來回報烏利•希克。就這張大畫(《中國party》)不是,我是有感而發畫的。
藝術中國:這幾年除了以這樣的“結賬方式”繪畫,自己平時還畫畫嗎?
趙半狄:並不畫。我都擔心自己可能生疏了。但好像這跟游泳似的,很難忘記。
中國Party,2017年,布面油畫
藝術中國:您最近的大畫《中國party》,我注意到記者拍攝的現場照片裏那位彈鋼琴女孩腳下的水並不深,但在畫裏的水浸蔓的很深,場景也更為幽暗,為什麼這樣處理?
趙半狄:這是我對現實的觀望,它是下沉而動蕩不安的。
有攝像頭的風景(複製品),2015年
藝術中國:那兩張描繪日常風景的小畫也很有意思,比如《有攝像頭的風景》,它們是否有一點對現實的諷喻?
趙半狄:在這裡強調下,那不是我刻意做的,都是我在所住小區環境裏看到的。監控器本身就是西方來的,比如倫敦就多的是,各處完全沒有死角了。它是人類發展到今天的一種新的景觀。人類都在進步,但有時候並不是非常好的解決方案,這就是現實,我想怎麼畫就怎麼畫。
藝術中國:在我看來您的繪畫和行為始終都是關注社會現實的。
趙半狄:但是關注現實並不是説我是一個現實主義者。我關注現實是我希望自己從另外一個角度抽離出來,保持一定距離。
藝術中國:很多人都覺得繪畫是快要被淘汰的一種行為,但您似乎並不相信藝術進化論?
趙半狄:對,因為我從事過這個事情。我覺得藝術進化論很庸俗,在多媒體都成為藝術展覽會主流的時候,我認為它已經成為了藝術界的主流意識。我認為90%是流行樣式的當代藝術,我不想成為一個流行的當代藝術家。我要與這個主流保持一定的距離。我覺得畫筆不是潮流,最起碼它不是時髦,我就是害怕時髦。我在畫鋼琴的時候,美和優雅並沒有缺失,我是以技藝的碎片面對現實。
藝術中國:繪畫對您來説,能夠勾起您以前的記憶?
趙半狄:它是我尋找美的記憶的一個途徑。
藝術中國:在當代藝術批評圈,幾乎把美摒棄掉了,認為談美就不是談當代藝術,您怎麼看?
趙半狄:反正我要把美和別的東西揉起來,美不應該缺失。我覺得美是人類記憶的疊加,美不是一個人的,我們對美的認識也不是一個人的,是我們共同的認識和積澱,層層壓出來的美,這是文化本身,它已經進入到我們的血液。
熊貓時裝秀,圖片由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UCCA)提供
藝術中國:我注意到一個細節,在您早期的繪畫裏,無論是裙裝還是床單都有很多皺褶,在您後期設計的熊貓秀服裝裏也有很多皺褶,它們有沒有延續性?
趙半狄:我沒有注意到這一點,熊貓的皺褶是設計時候的一些線條,那其實是優雅的一部分,它不是雜亂的,也有點古典藝術的影響,有裝飾的效果。我覺得某種程度上,裝飾是優雅的。所以我的某些畫面有一點點裝飾,比如我會把暖氣片當做黑白相間的節奏來畫。
藝術中國:您以後創作的主題就不再是熊貓了吧?以後有什麼規劃呢?
趙半狄:這次展覽也是一個契機,後面我再看看。
(受訪人:趙半狄 採訪者:劉鵬飛 文字整理:王雅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