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2日火爆開幕的上海雙年展,是眾多藝術媒體聚焦的話題。但當大多數媒體皆關注“社會工廠”這個具體的議題時,卻忽視了當初差點看不到第二次的雙年展,已經連續進行到第十屆了。
放寬觀察的視界,從無到有再到眾人期待,雙年展是一個流動而又豐富的載體,像棱鏡一樣,折射出上海這座城市和當代藝術發展的脈絡,也見證了一個時代的變遷。
節日
11月22日下午兩點三十分,望著民生二十一世紀當代美術館門前排著的長長隊伍,老人孩子全家出動的場景,第九屆上海雙年展總策展人邱志傑感慨萬分:“二十年前,這是難以想像的事情。”
1996年,第一屆上海雙年展,邀請函被扔到垃圾筒裏,人們覺得那是一個不重要的展覽,也不相信雙年展會維持,他們認為雙年展就辦一次,不可能還有第二屆。當時看展覽的基本都是搞藝術的人,看來看去,除了作品,都是熟悉的面孔。
2014年,第十屆上海雙年展,距離開幕式還有兩小時,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前已經人滿為患,許多人因為沒有那張黃色封皮的邀請函而在外等候,“大煙囪”下聚集了盛裝出席,卻焦急的面孔。人們開始期待這兩年一度的盛會,並希望能夠先睹為快了。
十屆,十八年的時間,公眾對上海雙年展的認知,已經發生了大改變。對策展人來説,同樣如此。
義大利人樂大豆(Davide Quadrio)在上海生活了二十多年,他是第九屆上海雙年展城市館項目的總策展人,和邱志傑並肩奮鬥了半年多。1999年,樂大豆創辦“上海比翼藝術中心”,彼時的上海當代藝術,大多是地下文化,錄影、裝置等作品很難見到:“那時候我的圈子裏面,除了我以外沒有人會説英語,所以大的博物館一來人就沒法溝通,需要翻譯,這是很奇怪的事情,現在跟從前完全不一樣,出現了許多新的藝術活動和空間。”
樂大豆能説非常流利的中文,還會來點帶兒話音的北京腔,他和國際化的團隊一起,把中國藝術家的作品帶到威尼斯,帶到歐洲大陸,也把歐洲藝術家的作品帶到中國。比起二十年前,他更加享受藝術帶來的純粹快樂。
開幕現場的邱志傑同樣如此。他曾經冒著夏日的炎炎酷熱,一遍又一遍地走在世紀大道上,往返于辦公室和“大煙囪”之間,終於將世博會“城市未來館”改造成一個展示當代藝術的公共空間。兩年前讓他備受“折磨”的工地,如今成了老友相聚的場所,邱志傑一次又一次張開雙臂擁抱曾經的“戰友”,還有熟識的藝術家、策展人,笑容一直留在臉上。
時鐘再回到11月21日晚十點,離上海雙年展正式開幕只有不到二十個小時的時間。“大煙囪”主展廳內還停留著巨大的吊車,物料的味道仍然新鮮。走出五層展廳,正對燈光迷離的外灘,江上輪船往來,汽笛低鳴。這時,突然響起Hotel California的旋律,我問主策展人Anselm,那是作品之一嗎?他説,不是。
採訪剛開始,Anselm就説,雙年展首先是個節日,是嘉年華。對徹夜未眠準備作品的藝術家而言,能在如此美妙的空曠空間來一曲最愛的音樂,已是無上幸福。
節日,是雙年展最元初的意義。
空間
許多評論家都認為,2000年和2012年這兩屆上海雙年展,具有重要的轉折意義。
2000年,首次由中外策展人組成策展團隊,共有18個國家和地區的67位藝術家帶來了包括油畫、國畫、版畫、雕塑、攝影、裝置藝術、錄影藝術、媒體藝術和建築等各種藝術樣式的300余件作品。
本屆雙年展參展藝術家徐坦向記者回憶了1982年來上海看盧浮宮大展時的場景:“那時候剛剛改革開放,很多藝術家都很熱愛藝術,很認真,但認真的內容不是很現代,以架上的、古典主義繪畫為主。”
2000年的上海雙年展,徐坦也在現場,他看到了外國策展人帶來的變化:“真正開始呈現亞洲當代藝術,乃至世界當代藝術的風貌。”
引進外籍策展人,拓展了上海雙年展的國際空間,是它走向國際舞臺的重要推動力。
策展人高士明告訴我們一個有趣的細節:“2004年,我發現歐美藝術家開始把參加上海雙年展寫進簡歷裏了,這説明我們在上海做的事情算數了,在國際藝術界也有了影響力,往深裏説,對藝術界之外的公眾而言,上海這座城市也通過雙年展,逐漸建構起一個文化態度。”
2012年的上海雙年展,則有兩個層面上的空間拓展。首先,主場館從原先的上海美術館遷移到世博園的未來館,“搬家總是一件大事”。
邱志傑告訴記者:“老美術館當然跟上海歷史有更深的結合,但是那樣的建築説實話完全展不了裝置,是非常不好用的,每一個木線條都不能碰,展個錄影投影機都得擱地上,挂在天花板上都是不行的。”新的場館,可以任意改造、騰挪,巨大的空間對策展人來説,頭疼,又令人興奮:“雖然還需要時間再磨合,但有這麼一個館可以折騰真是幸福太多了。”
“雖然地理上偏了一點,但是它的氣場大,英國泰特美術館的館長非常興奮,因為這跟他們的場館非常像,”高士明説。
在展覽模式上,上一屆上海雙年展首次引入了城市館項目,阿姆斯特丹等全球近30個城市參與,成為一次前所未有的盛會。邱志傑早在2004年就想做城市館了:“這是定大局的戰略問題,只要堅持做,上海雙年展一定會成為一流雙年展,因為中國會成為一流國家。”
邱志傑一度以為這屆雙年展不再有城市館項目了,非常生氣。他希望城市館將雙年展“平臺化”,這樣,即便主題館因為種種因素的博弈而水準平平,城市館卻可以因為其開放性,讓不同藝術家群體“打擂臺”,互相競爭而呈現最好的作品。
本屆雙年展依然延續了邱志傑開創的“城市館”項目,不過,是另一種思路和呈現方式。
與邱志傑“平臺化”的想法不同,本次展覽的城市館更強調“在地化”,城市館的場地上海新天地、上海K11購物藝術中心、上海民生現代美術館和上海靜安嘉裏中心,鬆散有致地座落在淮海路沿線及其延伸地帶。近代以來,綿延6公里的淮海路(舊稱“霞飛路”)猶如上海的文化臍帶,源源不斷地為這座遠東第一大都市供給著活力充沛的文化養分。
項目總策展人朱曄的研究領域之一是城市社會學,他希望把場館置入城市空間內,和公共空間和城市生活發生關係:“我自己考慮更多的是要跟城市空間發生關係,內容更重要。觀眾不光是觀看作品,而是通過行為參與到藝術行動中來,他會覺得這樣更生動一些,我想這是城市館設定的用意所在。”
擔當
聯合策展人劉瀟參與了好幾屆的上雙工作,在她看來,上海雙年展跟中國當代藝術的脈絡是聯繫在一起的,對整個藝術界和藝術生態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每一次我們提到轉型都會把上雙作為一個標桿,它在藝術界、體制、藝術生態之間,一直做權衡和推進,你可以觀察到整個藝術生態是怎麼被這個雙年展撬動的。”
本屆上海雙年展開幕的前一天,民生現代美術館新館、震旦博物館等私立美術館也迎來了新展。“為什麼要跟著上雙的時間開?這個還是很明顯的,雙年展對整個上海藝術生態的帶動是非常明顯的,”邱志傑説。
朱曄向記者分析了世博會以後上海的藝術佈局,西岸藝博會、龍美術館、余德耀美術館、喜馬拉雅美術館、上海雙年展……新美術館的開館,世博地塊的不斷活動,激活了文化價值和商業價值。
樂大豆策劃了震旦美術館新開幕的展覽:“當代館經過一段時間的磨合,已經成為一個靈活的空間,説明上海有這樣的需求,鮮活而年輕。我們可以思考的是,怎麼把當代藝術這個系統做得更好,比如可以幾個美術館合作,做一個聯票,一起做事,同舟共濟,提高上海的藝術氛圍。”
除了對上海藝術氛圍的帶動,上雙在主題上的延續性,也成為它與眾不同的特點,這是業內人士的共識:“前幾年解決的是合法性問題,接著進入到城市自戀的階段,從海上上海、都市營造、影像生存、快城快客,一個個短語可以連成一篇文章,是一場連續的、竭力的書寫,而巡迴重演、重新發電、社會工廠,則開始關注社會議題——這條線索極其鮮明,跟威尼斯雙年展這一屆否定上一屆是完全不一樣的,這帶來了顛覆和斷裂,”邱志傑説。
不過,未來上海雙年展需要做的還有很多。
採訪到的所有策展人都提及緊張的時間,他們希望能夠更加從容地工作。一方面,可以有充分時間尋求贊助,另一方面,長期的計劃能夠帶來更精彩的作品。樂大豆説:“現在還需要做那麼快的東西嗎?東西如果做不好,那非常可惜。時間長可以做得更加細膩,尊重觀眾,尊重藝術家,尊重自己,差不多跟完美的區別很大。”
總策展人Anselm希望藝術生態能更加靈活:“藝術家是非常有活力的群體,與他們一起工作,要做充分的準備,希望相關環境能夠適應藝術家的工作方式。”
高士明則認為,未來的上海雙年展要更有態度:“大膽、堅定地改變這個遊戲,改變雙年展的模式、套路。要考慮一個雙年展、美術館,對於城市、公眾和社會到底意味著什麼,怎麼去克服現代的藝術系統,這個克服不是在外面去克服,而是就在裏邊,我是它的一部分,但是我仍然從自身去克服。”
藝術家徐坦的思考是,藝術首先是社會的文化消費品,這是市場的部分,此外,藝術還是人類文明的一部分,從這個角度來説,僅僅提供産品是不夠的,雙年展要強調對社會的關切,這也是當下的一部分。
“我期待未來上海雙年展對世界所承擔的使命越來越重,對中國所承擔的使命越來越小,所有人都是靠付出、靠投入來獲得的,要拿出這種胸懷來,”邱志傑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