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永:你現在是第戎的名人,當年羞辱過你的人現在還能碰到你,他們很尷尬嗎?
嚴培明:沒有,我不記仇,他們説,你還想得起來嗎?你打工的,有一家人每次來都給我50法郎的小費,我對客人很好的。
尤永:你的小學和中學都是在文革中度過的,到法國來以後有沒有被反洗腦一下?
嚴培明:有。
尤永:很痛苦嗎?
嚴培明:當時我還不知道,後來碰到一個第戎大學的一個數學教授,他對我很不錯,他説你每句話都在撒謊,我説我沒有啊,他説你在中國大陸的脾氣還在,不肯講老實話。後來一想,中國長大的小孩,都不敢講老實話。後來我一點點改變了,想説什麼就説什麼,不開心就是不開心,喜歡的人就是喜歡。不像過去,隱隱藏藏的,講幾句套話。
尤永:率性。
嚴培明:自由一點,藝術家最好的是自由。除了自由以外還有什麼?哪一個職業比自由更加幸福?隨心所欲。在第戎美院的五年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候。
尤永:是不是你當時在談戀愛?
嚴培明:談了一個上海人,她説你不要畫畫了,我説為什麼?她説喜歡叫我開餐館,她説開餐館不管怎麼樣,三碗飯總歸有得吃,畫家可能連三碗飯都不能保證,你想一個姑娘,為了三碗飯嫁人,那不扯淡嗎?
我們是文化孤兒
尤永:來法國以後,你應該是處在一個底層,這個時候最難的是在精神生活上的堅持,是什麼力量在支撐你?
嚴培明:人生在世,要做想做的事。一個畫畫的人後來改做生意了,他一輩子都在後悔——我當初也是學畫畫的。有錢怎麼樣?有錢沒錢活得一樣,有什麼差別?你總不能一天吃四頓吧,吃多了大胖子出來了,容易得糖尿病。
尤永:十年打工,還要讀書,還要畫畫,應該是很累的。
嚴培明:我當時很幸福,打工回來就是畫畫,就想我自己要做的事情。它不像中國,中國人與人之間要比的,個個想發財,在法國沒什麼好比的,鄰居他開他的餐館,我打我的工。
尤永:你會不會有一種面對成功的焦慮?就是我要做多長時間才能被大家所認知。
嚴培明:從來沒有過,我感到現在我都沒有成功。
尤永:你是第三個被作品被蓬皮杜美術館收藏和展示的中國人,在你之前只有趙無極和陳箴,如果這不算成功的話,那麼你的標準定在什麼位置?
嚴培明:我的標準定在最頂峰的,受全世界公認,在全世界有影響的藝術家。我現在還沒有進場踢球,還在做冷板凳;我的路還沒有開始,還在做準備工作。中國現代藝術只有十幾年曆史,他們有一個世紀了。只是最近幾年才看到中國藝術家在國際大展裏出現。中國不會出世界大師的,不可能實現。為什麼德國出了大師,美國出了大師,他們談歷史背景,他們的民族,他們的收藏家,目前的中國人當中沒有一個可以做世界級大師的,不可能出現。中國還沒有開始嘛,21世紀要做中國人。
尤永:你對現狀的判斷好像比較悲觀。
嚴培明:我們是文化孤兒,像他們那麼成功是不可能的。但是還有一種可能性,就是中國的強大,在全球化的世界裏,可能需要有幾個中國人,只有幾個,會推倒頂峰的位置上去,但不會很多,只有幾個。
尤永:在國際藝術圈,正在製造一個當代中國藝術的神話,就像60年代利奧·卡斯底裏製造美國波普神話,80年代的沙奇製造英國YBA神話。
嚴培明:藝術家如果沒有神話的話,就不存在,藝術家都是有故事的。我每個題材,每張畫都有故事。
尤永:你期待什麼時候上場踢球?
嚴培明:可能就是下一場球。
尤永:你在歐洲已經很有名了,今年巴塞爾博覽會上五家歐洲頂級畫廊同時在推你的作品。下一場球是不是應該在美國踢了?所謂的國際影響很大程度上就是美國影響。
嚴培明:我現在一個電話馬上就可以去美國做展覽,但是誰做策劃,在哪一個博物館,太不一樣了。做了展覽還要留下來,不是一個展覽就成功的。為什麼我現在不急著去,你基礎還沒好,基礎越好後面跑得更快。有機會不要放棄,還要知道哪個機會好,哪個機會不好。嚴格一點講,很多破展覽我都不應該參加的。
臨死以前,不要後悔
尤永:你什麼時候開始畫毛澤東頭像的?
嚴培明:在上海小時候也畫過,一到法國來也畫過,87年開始正式從事這個題材。91年的時候在我開了第一個個展,當時展出的都是巨幅的毛澤東像,題目是我自己起的,“通過他的歷史我的故事剛開始”。
尤永:為什麼會選擇這個題材?
嚴培明:毛澤東是一個形象,也是一個中國的歷史,我本人沒有歷史,他們都不知道我是誰。
尤永:借此來表達你自己?
嚴培明:看了毛澤東以後,才了解到我是中國人,再了解到我是從什麼地方來的。我當時是這麼想的。
尤永:這個題材的選擇和國內的政治波普有沒有關聯?
嚴培明:沒有任何關聯。他們帶很多諷刺性,我是非常肯定的。
尤永:文革給你留下了重要的視覺記憶,你在題材上的選擇是不是一個有意為之的策略?嚴培明:這是一個很重要的策略,你想,當一個藝術家剛開始活動的時候,他的主題很重要。
尤永:選擇這個主題和黃永砯選擇中國文化符號是同一種策略嗎?
嚴培明:黃永砯對中國的東西比較懂,我一竅不通,我只懂我經歷的東西。
尤永:可能説得過分一點,你當時來法國的時候,唯一能利用的文化資源就是文革。
嚴培明:對。
尤永:可能説得更過分一點,談國學是沒法談的,對西方也不了解,其實只有一個政治運動的經歷。你在面對這個問題的時候非常坦率,會不會有人覺得這樣很功利?
嚴培明:在西方是無所謂的,你能站住腳是看你作品的存在。不像中國很多人講話都在狡辯,有什麼好狡辯的?
尤永:你後來畫了很多你父親的肖像。
嚴培明:我父親後來移民法國,我當時(1993-1994)得了羅馬大獎,要在義大利住一年。我父親生病,我很著急,從羅馬一回來就幫他畫了一批肖像,題目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人,最醜的人,最吝嗇的人,最富有的人……”,一張畫一個標題,總共畫了四十張。
尤永:李小龍系列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嚴培明:1999年。
尤永:李小龍是一個海外中國人的神話。
嚴培明:李小龍家喻戶曉,在歐洲富人不一定知道他,窮人一定知道他。先畫毛澤東,後畫我父親,父親畫好後就畫我自畫像,我再想找另外一個中國人,我很喜歡李小龍的電影,看了很多,我就想畫,看到李小龍,我覺得我要畫半身,畫全身,這個想法帶入一種新的感覺。
尤永:你最近的一批新作是在畫自己的死亡,為什麼選擇這個題材?
嚴培明:因為我父親去年去世了,對死亡這個問題我特別敏感,我不想死。中國人看到死亡的東西都很害怕,不吉祥。特別香港人,最怕了。
尤永:你是懼怕死亡本身還是擔心壯志未酬?
嚴培明:我怕死,死亡。
尤永:描繪自己的死亡是不是可以釋放恐懼?
嚴培明:殯儀館的自畫像一定是虛構的,藝術家不可能從棺材裏爬出來再畫自己死去的樣子。一定是藝術家生前畫的。我想像中我的死亡就是這樣一個姿勢,兩腳一伸,蓋塊白布,這個姿勢是世界上最普遍,最簡單的。我特地還畫了兩個手柄,這個手柄一伸就送進冰箱了。
尤永:你希望自己活多少歲?
嚴培明:我想八十歲死掉恐怕太年輕吧,等到自己不想活的時候,很累了再走比較好一點。 尤永:對你來説人生為了什麼?或者為了成功,站在頂峰?
嚴培明:並不是為了成功,為了臨死以前,不要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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