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冰(後排左三)與老師同學合影
我這輩子唯一清楚並付諸實施的理想,就是考上中央美院,成為一名專業畫家。還是在很小的時候,父親隨口説了一句“學畫最好的地方是中央美術學院”。從那時起這便成了我的理想。
1974年我高中畢業,到延慶農村插隊,由於在農村我們辦了一本叫《爛漫山花》的群眾文藝刊物,縣文化館知道有個知青畫得不錯,就把我弄去參加工農兵美術創作,這是我第一次和當時流行的創作群體沾上邊。我創作了一幅反映那年北大附中幾個紅衛兵去西藏的作品,後來發表在《北京日報》上,這是我第一次發表作品。正是由於這張畫,上美院的一波三折開始了。
為準備全國美展,這幅畫成了重點提高的作品,我被調到美術館與專業作者一起改畫。一天聽人説到“美院招生”4個字,我一下子膽子變得大起來,上前就對那人説:“我能上美院嗎?我是先進知青,我在這裡改畫。”意思是我已經畫得不錯了。後來知道此人是美院的吳小昌老師,他和我聊了幾句,最後説:“徐冰,你還年輕,先好好在農村勞動。”當時我很失望,後來一想:他怎麼知道我叫徐冰,一定是美展辦已經介紹了我的情況。
那年招生開始了,北大、清華、醫學院、北外的老師都到延慶來招生,還找我談過話。我母親從北京打來電話叮囑我:不管什麼學校都要上。我卻沒執行,一心等著美院來招我。因為我知道,如果上別的學校這輩子想當畫家的理想就破滅了。招生結束了,別人都有了著落,美院的人還是沒來。一次在路邊草棚裏避雨,有幾個北京人説招生的事,我心裏一激動,美院終於來了!細問是電影學院攝影專業來招生的。美院是沒戲了,學攝影多少也有點關係,我把畫給他們看,他們馬上就決定招我了。就這樣我的材料被送到縣招辦,成了電影學院的學生。正準備去電影學院,這時美院的人來了,兩個學院磋商後,把我讓給了美院。
好事多磨,美院考試通知終於來了,可我打開一看,考試日期已經過了好幾天了(由於山洪,郵路斷了)。我當時正在地裏幹活呢,拿著信,連住處也沒有回,放下鋤頭就往北京的方向走。走出了山,搭上知青工宣隊的車,進了美院。身穿紅色跨欄背心,手拿草帽,典型的知青形象。見到管招生的軍代表李茂,他説:“以為你們公社真的把你留下來做中學美術老師了。考試都結束了,怎麼辦?你自己考吧。”他讓我先寫一篇文章,我當時又累又急,哪能寫文章。我説:“我先考創作吧,晚上回家把文章寫出來,明天帶來。”他同意。我自己在一間教室“考試”,旁邊教室裏老師們在討論要誰不要誰,我都能聽見。鐘涵等先生不時過來和我聊幾句,想是要看看這個知青長什麼樣,是否符合美院的標準。我畫了一個坐在炕頭讀《毛澤東選集》的知青,邊上一盞小油燈,題目叫“心裏明”。第二天我在外面畫了一張色彩寫生,考試就算結束了。和軍代表告別時,我要求看一下其他考生的畫。他帶我到一間教室,每位考生一個墻面,我一看就踏實了,我的那些王式廓風格的農民頭像,幾本《爛漫山花》都整齊地擺在那裏。美院老師是懂行的。
我又回到收糧溝。一天天過去了,轉眼半年過去了,通知書卻一直沒出現。這期間中國發生了很多事,高考恢復了。我私自去美院查看是怎麼回事。校園裏有不少大字報,有一張是在校學員寫的,內容是要求重新招生,拒絕這批工農兵學員入學的呼籲。我心裏又涼了。沒想到,沒過幾天錄取通知書就來了。我終於成了中央美院的學生,我將成為一名專業畫家。美院師生經過激烈爭論,還是把我們這批人作為77級接收了。
當時是入學後才分專業。我認真填寫了志願書,堅決要求學油畫,不學版畫和國畫。我的理由是:國畫不國際,版畫大眾不喜歡。但其實院裏早就定了,我被分到了版畫係。事實上,中國版畫在藝術領域裏是很強的畫種。那時幾位老先生還在世,李樺教我們木刻技法,上課時他常坐在我對面,我刻一刀他點一下頭,這種感覺現在想起來也是一種幸福,像是有種氣場,把兩代人的節奏給接上了。
那時的中國社會萬物復蘇,但我把自己關在畫室裏,在徐悲鴻學生的親自指導下畫歐洲石膏,我已經相當滿足了。我比其他人用功許多,對著石膏一坐就是幾個小時,仿佛新陳代謝全停止。別人都説我刻苦,但我覺得坐在畫室比起在地裏幹農活來,根本不存在辛苦這回事。
美院一年級第二學期,素描課最後一個是長期作業,是畫大衛。美院恢復畫西方石膏和人體模特是新時期藝術教育標誌性的事件。畫大衛對每一個學生來説也是“標誌性”的。我寒假繼續畫同一張作業,是出於一個“學術”的考慮。我決定把這張大衛無休止地畫下去,看到底能深入到什麼程度,是否能真的抓住對象,而不只是筆觸。一個寒假下來,我看到了一個從紙上凸顯出來的真實的大衛石膏像,額前那組著名的頭髮觸手可及。深入再深入,引申出新的“技術”課題——石膏結構所造成的光的黑、灰、白與這些老石膏表面臟的顏色之間關係的處理(這些石膏自徐悲鴻從法國帶回來後,被各院校多次翻制,看上去已經不是石膏了,它表面的質感,比真人頭像還要豐富和微妙)。我在鉛筆和紙僅有的關係之間,解決著每一步所遇到的問題,一毫米一毫米地往前走。
快開學了,靳尚誼先生看到了這張大衛,他看了好長時間,一句話都沒説,走了,弄得我有點緊張。不久,美院傳出這樣的説法,靳先生説:“徐冰這張大衛是美院建院以來畫得最好的。”這是30年前的事了,後來中國寫實技術提高得很快,大衛有畫得更好的。這張作業解決的問題,頂得上我過去畫的幾百張素描。素描訓練不是讓你學會畫像一個東西,而是通過這種訓練讓你從一個粗糙的人變為一個精緻的人,一個訓練有素、懂得工作方法的人,懂得在整體與局部的關係中明察秋毫的人。素描—— 一根鉛筆、一張紙,只是一種便捷的方式,而絕不是獲得上述能力的唯一的手段。齊白石可以把一棵白菜、兩隻辣椒畫得那麼有意思,這和他幾十年的木工活分不開,這是他的“素描”訓練。
我後來與世界各地不少美術館合作,他們都把我視為一個挑剔的完美主義者。我的眼睛很毒,一眼可以看出施工與設計之間一釐米的誤差,出現這種情況是一定要重來的,這和畫素描在分寸間的把握是一樣的。
生活中,最值得珍視的,莫過於得到一種感動,哪怕只是某一刻的一點點兒。我們愛美院,是因為在與她共度的時光中,美院給了我們太多的感動。
(徐冰 著名畫家,中央美術學院77級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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