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小彥
今天是一個傳播的時代。
這一事實不僅彰顯了傳播的高覆蓋率,而且,更重要的是,它還説明,我們的知識領域,其豐富多樣的內容背後,卻是幾近單調而又日益更新的傳播技術與傳播手段。也就是説,正是傳播技術與傳播手段本身,在不斷地製造與生産著繁榮的知識表像,好讓我們沉浸其間並且樂而忘返。
攝影是這個傳播世界中令人眼花繚亂的重要表像之一。
本來,攝影的發明讓人類掌握了一種便捷的、由機器來複製眼前瞬間並予以留存的獨特手段,從1839年開始的圖像歷史,讓我們總有機會回溯那些已經堙沒在歷史煙塵中的真實現場,並且讓已經變得曖昧模糊的視覺記憶隨時隨地清晰起來。不過,圖像歷史本身卻告訴我們,這一歷史由於受制于攝影技術,受制于鏡頭,受制于鏡頭後面的攝影家的態度、立場與角度,所以,隱身於圖像之中的歷史現場,説到底並不是現場,而是一種足以影響現實中的觀感的歷史意志。記憶仍然曖昧模糊,現場仍然稍縱即逝,無法恢復。
於是,我們發現,由攝影而構成的歷史是一部頂替真實觀看的歷史。人造鏡頭頂替真實的眼睛,圖像頂替經驗式的回憶,銀鹽頂替變化的物象。今天,則是自動對焦頂替手動對焦,使眼前的世界因異常清晰而虛假;數位成像頂替銀鹽反應,使多少令人感動的影紋,以及由影紋所組成的古典式的層次感,徹底消失在正確到令人厭煩的點陣式排列之中。人們真的以為世界原本就是清晰無比的,殊不知,世界的距離感和層次感血肉相聯,先是肉眼的層次感,接著是基於銀鹽變化而形成的模擬肉眼的層次感,其關係因特殊而令人回味,因其無法徹底清晰,並遺留下人眼的所有溫情,而讓世界多少保持了些許熱度。
今天還是一個數位成像的時代,視覺傳播的熱度早已被顛覆,不復存在。
正因為這一攝影現實,迫使攝影家不得不思考一個從前根本就不存在的問題:在一個熱度不再的冷漠世界中,在一個數位氾濫圖像海量化的視覺現實裏,攝影家究竟意味著什麼?
從某種意義看,呈現在這裡的重慶十位攝影家的作品,多少回答了這個嚴峻的問題,他們用獨特的樣式,別具一格的工作方式,以及彼此不同的觀看風格,來開始重建數位化時代的圖像尊嚴,讓攝影也變成一種瞑想方式,而不是單純的觀看。
馮建新對城市細節有著一種別致的認識,這導致了他鏡頭下的城市像一種簡潔而響亮的構成形式,獨自發出孤獨的鳴響。傅文峻試圖通過複雜的電腦拼貼,把頭骨與佛像合成一個有機的整體,來述説一種源自宗教的向死而生的終極感慨。蔣朝平的風格是紀實的,但是,他希望通過一種負像呈現的方式來隔離現實,從而讓普通場景具有一種觀看的深度。李強的城市充滿質感,充滿重疊,充滿一種擠壓的力量,在他的觀看中,觀看就是對城市的定義,而城市則成了這一觀看的沉思性注腳。李曉飛的圖像是符號化的,通過古代服飾與建築的人為並置,讓歷史變成眼前的事實。劉宏毅則比李曉飛要複雜一些,既有符號的內容,又通過普通的景觀來讓這一符號顯出類同兒戲般的荒誕。秦文通過游動的魚來追問想像中的歷史,在他的觀看中,岩石具有一種久遠的氣質,但這一氣質現在卻成了魚類的天下,而沉入到遺忘的深處。王耘農對形式感有著刻骨般的摯愛,這使他的圖像具有一種靜穆的性格。顏正華和劉珈通過對背景與主體的隔離處理,表達了他們對於宗教的那種超然與解脫的觀看式領悟。最後,張念魯的作品具有一種奇特的心理特質,這使他的圖像潛藏著一種難以讓人覺察的緊張,這緊張甚至會傳染,從而成為現代人的一種通常狀態。
整體上來看,這十位攝影家的工作已經遠遠超出所謂紀實的局限,但我以明顯感到,無法簡單用觀念攝影這一概念就能夠概括他們的追求。他們的區別如此明顯,同時,他們的沉思般的觀看,或者觀看般的沉思又如此相同,這讓我有理由相信其中的一致性,是否預示著重慶將會有一個新的攝影追求,來頂替甚至取代過去十幾年的攝影積習。但是,我更願意把他們的努力看是對數位化時代的一種個人回應,並通過這一回應去提醒人們,在一個傳播已經覆蓋所有經驗領域的世界中,如果觀看還有意義的話,那麼,這一意義就是瞑想,觀看中的瞑想與瞑想的觀看,只有這樣,攝影的尊嚴才能重新建立,攝影才會繼續成為一種讓人嚮往的創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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