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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振華:構築思想的高度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0-08-16 16:15:35 | 文章來源: 孫振華的部落格

文/孫振華

黑格爾把建築稱作象徵型藝術,在他看來,建築的物質材料壓倒了精神,佔據著支配地位,“建築的特徵在於內在的心靈還是與它的外在形式相對立的”;比較起來,雕塑是古典藝術,它是物質和精神的統一;繪畫、音樂和詩則是浪漫藝術,在這個領域,精神超溢物質,“重點是擺在主觀方面的”。

黑格爾的觀點換成建築學的表述,可以理解為,建築是一門受限制性的藝術,它首先要滿足實用、功能的需要,它在空間方式和物質材料方面的特點,決定了它不可能像浪漫藝術那樣,成為一種可以自由地、無拘無束地抒發思想和情感的手段。

從理念內容和物質形式的相互關係來理解建築,儘管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説明建築藝術的特徵,但是這並不意味著建築可以脫離離開思想而存在。恰恰相反,建築正因為它要“帶著鐐銬跳舞”,所以對一個真正的建築師而言,這是一個高難度地挑戰:在給定的條件下創造,在限制中尋找自由,在物質的材料中呈現精神……這些對一個真正決心建築藝術的人來説,是一種既艱難又充滿了魅力的工作。

正是基於這種看法,我有幸了解到了孟建明先生近些年來的工作,他所主持的孟建明建築工作室進行了一系列實驗性建築的創作,這些工作的成果以《失重》為題,由中國建築出版社結集出版,其主要內容還在北京798藝術區進行過展示。孟建明及其工作團隊所做的工作,其意義顯然已經超越了建築界本身,它對中國的當代文化和當代藝術都是富於啟示性的。具有理想性,或者説散發著濃郁的理想主義的氣息,是我對孟建明包括他的建築主張在內的建築實踐所産生的第一印象。

自上個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社會發生了一個巨大的變化,從這個時候開始,中國真正進入到了一個世俗的社會,從這個時候開始,經濟真正成為了這個時代的中心。

換句話説,在1990年代,政治的中國走向了經濟的中國,1980年代的群體性、精神性、理想性開始被1990年代的個體性、世俗性、商業性所取代。在消費主義、功利主義思潮的大背景下,建築設計的市場化過程出現了目光短淺、急功近利、唯利是圖、抄襲模倣的現象,這在客觀上影響到了建築界學術品質和行業形象。

在這樣的背景下,理想和一個建築師的精神擔當變得尤為重要。在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時代,建築界儘管迎來了百年難遇好時機,但是,這決不意味著建築師應該放棄自己的理想,放棄自己的原則而去一味地迎合市場。

在我和孟建明有限的接觸中,發現他一直注重建築的學術性,強調建築師的社會責任。在《失重》一書中所收錄的作品,都是沒有實現的方案。當我看到其中有耗費了大量心血的作品屬於“沒有業主”的純實驗性作品時,為他的這種精神而感動。

在市場經濟的時代,理想何為?建築何為?孟建明以他個人的實踐,向我們給出了他自己的答案。

研究性是孟建明建築實踐的第二個重要特點。

所謂研究性是從問題意識出發,從知識立場、文化傳統出發,發現、研究、解決當代建築所面臨的問題,提出自己的建築策略和解決方案。

不研究問題,在目前中國建築市場條件這麼好的情況下,一個建築師也完全可以過得很好。在國外,一個建築師一輩子也許都碰不到幾次能夠實現自己作品的機會。但在中國,一個相對成熟的建築師每年都有忙不完的任務,只要願意,他可以每天都可以有參加投標的機會,他總是可以拿回來各種各樣的委託。如果因循守舊,不思進取,一個從不做研究的建築師完全可以有他很好的市場。

然而,研究決定思想的高度。真正優秀的建築師是用空間而不是文字來表達他的思想的,而建築師思想的高度是通過研究來構築的。在《失重》一書中,給我們留下了一個建築師是如何進行研究的範例。例如“‘相對論’——埃舍爾的矛盾空間”、“‘大引力源’——中國科學技術館新館”、“當代視覺藝術中心”,就非常典型地反映了一個建築師思考和研究 問題的方法和深度。

因為研究,決定了一個建築師必須時時保持學習和思考的狀態,他不能停滯,不能僵化,他必須保持好奇心,必須不斷吸取人文的、自然科學的各種知識,因為建築藝術作為一種綜合性的藝術,它一旦失去了自己的源頭活水,就將失去自己的創造力和生命力。

原創性,是我感覺到孟建明建築實踐的第三個特點,由於對原創的強調,他的建築創作一直保持著張力,使他能夠不斷地超越自己,不斷地尋找新的可能性。

一個優秀的創造者一輩子都在和平庸作鬥爭,而中庸平和、左右逢源恰好是平庸的通行證。一個建築師的風格應該是在原創中形成的,抄襲和模倣,永遠沒有自己。原創的過程也許會稍顯得“極端”和“偏激”,但是這種“深刻的片面”恰好可能是突破常規和思維定勢的開始。

建築學是一門遺憾的藝術,這種遺憾表現為兩個方面:其一,由於建築龐大的物質體積,和它永久性的要求,一旦建成就很難更改,這就要求建築師有很強的預見性,而智者千慮,終有一失,建築設計總是很難做到盡善盡美,它總是會給建築留下各種遺憾;其二,由於一個建築物的實現,遠遠不是一個建築師所決定的,它總是業主、公眾等各方博弈的結果,所以一個真正具有原創性和前瞻性的設計是否能被採用,永遠具有不確定性。實驗建築和實驗藝術不一樣,實驗藝術相對的低成本,使它可以由藝術家個人來決定是否實現,而實驗建築則很難有這樣的可能,這是建築的遺憾之二。

一個優秀的建築師並不因為這個門類所存在的“遺憾”而放棄對原創的追求。儘管人們都知道,在所謂評審中,被入選的建築,常常並不是最優秀的建築方案;能夠入選的,往往是那些相對平穩,不去挑戰評委底線的方案。在這種背景下,一個建築師是否能堅持原創,是一個巨大的考驗。在這個問題上,我比較欣賞孟建民的態度。他一直呼籲建築的原創性,同時身體力行,用自己的作品踐行原創的主張。在《失重》一書中,這些方案儘管沒有得以實施,但是它體現了一個建築師原創的思想,這種精神是值得人們尊敬的。

建築通常被人稱作蓋房子,但是我認為,一個具有原創性的建築設計不應該像是蓋房子,用一磚一瓦把一個房子拼湊起來;一個有原創性的建築設計應該是生長著的大樹,它是有機生長出來的,它起于一個原點,然後慢慢生長,壯大,成為一顆有生命的大樹。孟建民的“深圳當代藝術館”,是從多元和裂變作為思想的起點,慢慢讓它生長出來的;他的“中國科技館”則是從對宇宙天體的運作秩序的想像作為起點開始生長的;這種自然生長性的設計,符合思想的節奏,這也決定了它只能是原創的,而不可能是拼湊的。

藝術性,是我對孟建民建築實踐的第四個突出印象。

我見過許多酷愛藝術的建築師,發現許多建築師都曾經有過一個藝術家的夢。藝術的夢在孟建民的建築設計中,顯得格外清晰。對於《失重》收錄中的建築作品,我幾乎都是當作藝術品來看的。在這些建築作品中,儘管也要受到建築本身的限制,但他將對藝術表現的可能儘量放大。

這或許與他少年時期的經歷有關,他對藝術的熱愛,日後成為他在從事建築設計時,其的作品具有濃郁的人文氣息的根源。

具體説來,建築設計中的藝術性,體現在它的想像力,它的情感性,它的親和力,它的體驗性,它對身體感受的尊重等等。在《失重》中,他的“當代視覺藝術中心”,是一個純視覺研究的作品,也是我非常喜歡的一個作品,它完全可以作為一個裝置藝術作品,參加當代藝術展;他的“紅樹林地質博物館”則具有非常強的構成感,使用的完全是雕塑的語言,它的動機則來自杜尚的《下樓梯的裸女》。

由於我在建築知識方面的局限以及對孟建民了解的有限,以上這些議論不知是否合適?總體而言,我想説的是,在當今許多城市的決策者和建築師仍然迷戀在城市空間進行宏大敘事的鋪陳,仍然希望通過建築外表的高、大、炫來體現意志和權力的時候,我認為有一類建築師沒有走這條路線,例如像孟建民這樣的建築師。

在我看來,建築的高度並不代表思想的高度,在一個消費主義的時代,在一個思想貧乏、物欲橫流的時代,思想高度的營造,需要一個建築師的理想主義,它的研究態度,它的創造精神,它的藝術品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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