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宇宙起源於文學,也可能“終結”于文學;文學起源於現實生活,也可能“終結”于虛擬生活。這不是預言,只是站在技術和生活之上嘗試反向解碼。如果説元宇宙重新編碼了這個世界,文學以怎樣的方式參與其中?是負責數字之外的語言搭建,還是平行宇宙的文明構建?文學是依舊扮演元宇宙的啟蒙者,還是元宇宙會成為文學想像力的終結者?元宇宙時代,如何看待世界、想像世界、講述世界、建構世界,不僅僅是作家關心的話題,也是人類面臨的共同問題。
一、“美麗新世界”或“楚門的世界”
網際網路技術、數字技術以及增強現實技術不斷發展,人類從改造物質世界走向創造虛擬世界,元宇宙作為與現實世界同在的平行世界,為我們理解世界提供了新的起點和更多可能。那麼,在這個尚未顯露出全貌的龐然大物完全籠罩甚至部分取代現實生活之前,有很多話題值得我們追問和反思。
(一)技術之外,元宇宙的現實基礎依然是人類生活
作為一種空間重構,元宇宙提供的不僅僅是場景、景觀和場域,這個巨大的虛擬之物終究是建立在人類日常之上,即沒有人類生活就談不上元宇宙。無論依託何種技術、何種語言,參與其中的都只是人的分身。有人視“網遊症”患者為“迷途的羔羊”,其實元宇宙更像是一個廣闊的“牧場”,解除了民族、國籍、社區身份的群體,以遊牧的方式,形成液態流動的文化遊牧主義,這與現實世界固態的文化殖民主義構成了更深層的反向參照。元宇宙無法取代現實世界,這是我們討論問題的基礎。
(二)演算法之外,元宇宙的哲學基礎是多維世界觀
什麼是生活,什麼是真實生活?現實主義和超現實主義之間的界限不斷模糊而形成新的互補,當然,這是歷史樂觀主義。悲觀的人文學者認為,虛擬與現實的分裂最終會斷送人類文明。現有的文學形態是以“觀念+生活”為內核,元宇宙目前還是一個空殼,技術可以強大這個殼,裏面裝載的內容還在討論和佈局之中。捕捉虛擬世界中的真實,是否和我們在現實世界中建立某種生存想像相似?虛無、虛空,實存、實有,這些哲學意義上的概念不再適用於元宇宙。M世代寫作者基於自我感官和心靈的個人主義,與現代性中的個人解放,也已經不是同一話語。技術不斷挑戰人類的倫理底線,當虛擬世界和現實世界之間的界限在感知層面被消除,也就意味著現實世界觀的根本顛覆。文學不是創世的原動力,對於元宇宙世界觀的確立,如果不被資本左右,文學能夠提供的理性價值仍舊是獨立的思考。
(三)科學認知之外,元宇宙面臨新的思想啟蒙
元宇宙時代,文學的想像力還有什麼意義?講故事的人也在被講述。《雪崩》之中,斯蒂芬森設想,未來人類在傳統的聯繫方式之外,每個人都擁有一個元宇宙地址,這是一個與現實世界完全平行的虛擬世界,“戴上耳機和目鏡,找到連接終端,就能夠以虛擬分身的方式進入由電腦模擬、與真實世界平行的虛擬空間。”借助“分身”,人類可以任意扮演不同形象,實現無邊界的自我創造。傳統意義上的文學是作家的創造,高度抽象的理念融于深度展開的生活,以巨大的虛構抵達最大的真實,是語言的創造,也是思想和情感的創造;而元宇宙中的文學感知,是沉浸性、體驗式和不斷疊加的,是超現實的虛擬身份和倣真現實的模擬在場,雖然這種虛擬和模擬的背後,依舊是人的思想和情感主導。元宇宙融合了創造者和體驗者,拆除了真實和虛構的絕對性,當虛構事物以真實體驗的方式敞開,文學的想像力變得不那麼重要了,作家的思想能力成為更重要的尺度。從這個視角看,元宇宙時代,文學的意義並不在於人類體驗到了什麼,而是超越體驗,拯救被削平的思想和精神深度,重新闡釋存在的意義,重新理解自我、世界和生活。
(四)元宇宙時代,人類是否會確立新的精神信仰
文學本身也是一種媒介,後媒介時代的文學,從裝置藝術看,網路文學近乎大型秀場,而元宇宙中的文學生活,則更像一場人類的大型集體行為藝術。人對世界的認知是通過敘事實現的,通過文本建立世界的概念,了解其中的社會結構和運作法則,但是這個世界也可能是一個巨大的利維坦,我們只看到局部,一部充滿各種BUG的劇本局部。真實宇宙與元宇宙,哪個更接近人類的想像世界?通往元宇宙的路上,人類如何抵禦被改寫的生命、情感和記憶?文學是人類歷史的追蹤器,是真實生活的紀念館;書寫是對現實的關切和回應,也是打開“楚門的世界”的密碼。元宇宙時代,現實生活中依然會存在各種苦難和不幸,戰爭、貧窮、疾病、自然災害、社會不公,區域經濟發展不平衡、恐怖主義和人道主義危機等等,面對充滿未知的後人類社會,如果作家堅持把自己看作是最早的“報信者”,文學依舊可以成為最後的救贖。
二、觀念突破與話語重構
元宇宙時代,人類被捆綁在連接器上,人與真實世界和虛擬世界的內在聯繫變得脆弱,人類將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的世界觀和價值觀。技術進步本身並無對錯,需要反覆考量和審慎對待的,是技術包含的倫理風險及道德底線。在世界設定上,科幻小説和科幻電影並沒有太多突破,破解技術利維坦隱含的文明危機,作家和導演給出的依舊是回歸愛情、親情和大自然的烏托邦神話。
(一)從科幻異托邦到社會烏托邦,文學在尋找新的價值支點
如果我們依舊把文學藝術看成是精神家園,那麼,文學藝術、現實世界和元宇宙,在並行不悖的表像之下,顯然隱含著我們尚不能完全意識到的潛在衝突。元宇宙還不是成熟的體系,完全現實化還需要更強大的技術支撐,作為不可能到達絕對自由的未來方向,如何厘定其中的倫理法則,同樣需要人類未雨綢繆。
(二)文學與科技的融合在元宇宙中如何實現
元宇宙不是一勞永逸的設定,與人類社會進化相似,隨著技術推進,元宇宙的形態和功能都會不斷升級,虛擬世界致力於在空間延展性、時間自由性和感官體驗性上實現突破,並反作用於現實社會。元宇宙與遊戲最大的不同就是,它不是單體迴圈的,而是多重宇宙的疊加,這與文學世界的開放性和互文性以及對人的塑造在敘事邏輯上具有相似性。網路文學實現了即時性和交互性,元宇宙文學在此基礎上會獲得更大自由,以跨媒介多載體方式實現從文字語言到數字語言再到視聽語言的跨越,其敘事變革則體現在閱讀者對敘事的參與和改寫上,超文本性使其成為連結不同形態文本的超媒介和多序列閱讀載體。這其中,內容提供仍舊是最本質的。憑藉虛擬技術的綜合應用,文學與動漫、影視、遊戲以及其他藝術形式的關係也會更加密切。
(三)“元宇宙文學”和“元宇宙時代的文學”是兩個概念
元宇宙文學包含自身的多重意義,如現實世界作家創作的元宇宙題材文學,元宇宙創造的虛擬文學(類文學或者多態文學),元宇宙中虛擬作家創作的現實題材文學等。無論來自真實作家還是虛擬作家,大眾文化視野中的文學不可避免地帶有波普主義傾向。作為非意識形態的試驗場,文學藝術個性化、商業化、視覺化、非主流,不僅體現在空間設計上,也體現在時間概念的重新設定和理解上。在一次對話中,扎克伯格説:“很多人認為,‘元宇宙’是一個對地點的描述。但元宇宙的定義也是關於時間的。元宇宙不僅是一個身臨其境的虛擬世界,並將有望成為人類的積極生活和消磨時間的主要方式。”這裡麵包含著資本邏輯和人類對未來社會模型的樂觀想像。大眾對元宇宙的感性認知來自《頭號玩家》《失控玩家》等科幻影片,二者的敘事走向並不一致,“頭號玩家”選擇有限開放程式來控制虛擬世界對現實世界的攫取,“失控玩家”解除了“技術恐懼症”咒語,但虛擬世界中的情感最終還是敗給了現實世界。後者的不同之處在於其文化倫理觀,即尊重“虛擬人”的感情,並給出了其存在的合理性。那麼,匯集理性與慾望、精英與烏合之眾,元宇宙文學在語言表達和意義能指層面,會帶給大眾哪些新的要素呢?讀者更關心元宇宙文學提供的內容,還是元宇宙語言不斷創新的形式本身?從語言學者的立場看,網路亞文化對漢語的改造始終令他們憂心忡忡,年輕人則樂此不疲地輸送圖文並茂的新語素。元宇宙語言的視覺化和代碼化,必然帶來文學的自我解構和文化重構,不過寄望于元宇宙文學賦予每一個靈魂以絕對的表達自由,這種突破只能是人類的一廂情願。
(四)在紛亂的概念中尋找話語內核
元宇宙建立在技術邏輯、演算法和場景再造之上,面對這個目前還是想像大於現實的龐大固埃,文學是否不會再有神話、童話和傳奇?技術有一天是否可以賦予每一種事物溝通的能力?人與萬物互聯,萬物皆備于我,體驗萬物的悲歡,“我”可以作為顆粒分散附著于萬物,這諸多設想,奇幻、玄幻、科幻小説都已有之。如果元宇宙文學的創作基礎既不是現實生活也不是天馬行空的想像,只是提供自由穿越的真實體驗,無論是何種社會身份、何種生活方式,都可以身臨其境,那麼,文學藝術特有的批判現實主義力量和可能的精神深度還有什麼意義?這才是終極追問。寫作者面臨新的困擾,基於非在場的全知敘事視角被打破,敘事人在虛擬世界洞悉生死而毫無懸念,扮演者在他人的生活中洞察世事,但是這一切並不能直接投射到思想上,思維被感官捕獲,作為人和存在的完整性,正緩慢消融在技術深處。代際、種族、性別、國籍,這一切在元宇宙中消失,或者以代碼形態出現,那麼,原住民、智慧AI、兩棲人、地外文明,是不是有興趣共同參與這場文化大融合?肉身的缺席,意識的在場,無處擱置的身心分裂感,如何更好地理解自身?這些困惑,從未如此直接和強烈,而這一切,都是文學必然要面對和思考的。
三、技術僭越與敘事的可能
如果説,傳統文學是從生活到意識的記錄和表達,元宇宙敘事則是從意識反向追蹤生活,通過意識重構來實現虛擬生活與真實生活的拼貼和改寫。
(一)敘事被賦予新的邏輯,講述和建構既在又不在的未知世界
對於個人而言,元宇宙不是生存的必要,隱身於虛擬世界是一種逃離,隱身於現實世界同樣是一種逃離,文學或許會成為打通元宇宙想像和現實存在的最後媒介。從文學的虛構世界,到數字時代的虛擬世界,再到元宇宙的平行世界,人類不斷接近創世理想。元宇宙文學是基於元宇宙世界的構想和拓展,是對元宇宙生存的講述,其核心要素是虛擬生存樣態、敘事內涵的轉換、存在意義的追問、寫作形式的轉變,皆表現為新的數字形態。敘事搭載的資訊超出了人類的日常,同時資訊開始自動存儲和升級。認知決定技術,技術推動意識。疫情宅家、線上教學、虛擬辦公、網路遊戲、數字化生存,成為大眾漸漸習慣的生活常態,成為人類無障礙地進入元宇宙時代的心理和行為基礎。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學,在網際網路時代網路文學發展迅速,其作者和讀者體量都超出了傳統文學。元宇宙時代,人類在虛擬世界獲得的認知和體驗遠遠超過現實生活,如果作家依然擁有寫作的興趣和樂趣,大概就在於超越已知世界、創造未知世界,並將其作為對現實世界的回應。
(二)敘事被賦予新的形態,以文字語言、圖文影像、數字語言的交替運用,重新塑造世界
這種重塑一方面體現在時間重構:植入神經系統的時間尺度是固定的,但是在人機交互中,時間又是可以自由操縱的,也就是説元宇宙是客觀世界,其內在時間設定是線性的,而內置遊戲則可以隨意改動時間線。另一方面體現在空間重構:元宇宙改變了固有的空間概念,其空間性的參照是多維的,元宇宙與現實世界同步,二者處於平行世界,又相互疊加嵌套,成為可視、可感知、可移動、可變形、可穿越的虛擬空間。寫作者實現了身份異置,小説情節設定為倣真世界,雙重虛擬本身具有元敘事性和超文本性。敘事經由話語重組,打造“視、聽、觸、識”融合的故事情境,現實生活、賽博文化、虛擬時空、地外文明等內容生産都是可參與性的,即閱讀別人的故事,同時也可以參與到故事之中。技術充當了加速器,倣真世界提供的離心力越大,脫離日常軌道的人越多。元宇宙文學不僅表現為商業性和娛樂性,還是一種亞文化生産和生活方式以及正在蔓延和擴張的實體。它不再是文學虛構,而是新的現實主義。
(三)敘事被賦予新的功能,超越媒介自身邊界以及現實遮蔽,不斷推進想像力的極限
文學閱讀是人類特有的生活方式,寫作是人類獨有的情感和思想表達方式,網路為所有人提供了便利的寫作平臺和閱讀空間。哈貝馬斯指出,印刷媒體的出現擴大了讀者的範圍,而數字媒體的出現則擴大了作者的範圍。元宇宙不會從根本上瓦解現實生活,“此在”始終是以肉身的方式面對活著,文學書寫和文學閱讀依舊是通往人類精神世界、獲得心靈自由和生命自由的重要方式。
嚴鋒認為,“作為人文知識分子,就要介入、參與、建構,或者説對衝元宇宙的消極面。元宇宙是人類最古老的夢想,在過去虛擬和現實兩個宇宙相互分離,而在技術發展的當下,兩個宇宙的界限越來越被打破,越來越融合,人類的虛擬活動就越來越具有實體性,這種融合的結果,就是元宇宙的未來。”面對迎面而來的元宇宙,與科研人員執著于技術創新一樣,作家和藝術家也須做好充分準備。超越技術主義和人文主義的分歧,在合理性和荒誕感之間,虛擬世界可能作為人類的現實避難所,也可能成為人類的精神黑洞。
《駭客帝國》中莫菲斯追問:“什麼是真實?”
《頭號玩家》中“綠洲”創始人回答:“擁抱現實,因為那是唯一真實的東西。”
【作者簡介】張艷梅,山東理工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授、院長
(載《傳媒觀察》2022年6月號,原文約10000字,標題為:對現實的突破與想像重置——元宇宙時代的敘事拓展。此為節選,圖表和註釋等從略,學術引用請參考原文。)
來源:中國江蘇網 | 撰稿:辛文 | 責編:丁薩 審核:張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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