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氣溫驟降,風裹挾落葉,金華街頭的行人們把全身包得嚴嚴實實。
韓大姐穿上去年春節買的夾襖,騎著人力三輪車,排在婺江以南的福泰隆超市前“車隊”第一位。
説是“車隊”,其實也就四輛。每輛車前的鐵皮牌子,寫著“人力三輪車”和車牌號。要搶最前面,韓大姐中午12點就到了,但直到下午兩點半,她還沒有開張。
婺江以北的福泰隆超市前,也聚集了兩三輛人力三輪車。沒想到降溫這麼厲害,付師傅找出兩個魚尾夾,把褲腳扎了起來。一大早,他倒已接了一兩單,不過也滿心感慨:“這個人力三輪車,下一代就沒有了。”
11月13日,潮新聞記者前往金華,摸索“從前慢”的時光,尋找或許這座城裏最後的人力三輪車。
日子過得慢,送人送餐也都可以慢
他曾接送一個男孩長大
福泰隆,金華當地人都知道的商超,人力車師傅們也“聞訊而來”,在這裡等客。馬路上車流不息,嗖地從他們身旁駛過。
慢,是人力三輪車的標簽之一。
這天,郭師傅接的第一個單子,是一家攝影工作室的送餐任務。工作室最近在2公里外開了分店,午餐時間,小廚房裏炒的飯菜,要給分店員工送去。
“騎得慢,送餐也穩妥。”老闆娘認識郭師傅好幾年,有時候要去附近,停車不方便,就給郭師傅打電話;平時忙起來,也會讓他幫忙接送孩子,“跟他熟悉了,也放心嘛!”
上世紀90年代,在老鄉的“傳幫帶”下,郭師傅從安徽來到浙江金華,蹬起了人力三輪車,迎送了不計其數的乘客。他曾經接送一個男孩兒,從小學送到大學,現在男孩已經工作,偶爾路過,還會找他坐趟車。
快60歲的付師傅也是安徽人,上午11點左右,他送了一兩趟,又回到超市門口的“候客區”。
近一點的七八塊,遠一點的十多塊,醫院去一趟,市場去一趟。付師傅一天接四五單,賺個四五十塊錢,就已經讓同行“眼紅”。
這幾年,付師傅賺得較多的一單,是送一位病人回家,“大概100多塊錢吧。”
那位病人年紀大了,有點暈車,堅持不坐小轎車,硬是看上了三輪車的通風和舒適。付師傅專門挑平地騎,大概6公里路,穩穩噹噹蹬了一個小時,到了樓下,又把病人背上樓。
背著病人上下樓,這樣的附加項在三輪車師傅的訂單裏並不少見;有時候乘客東西多,也能幫著拎上去。
這時候的人力三輪車不僅是一種交通工作,而更有人情味。
慢車騎久了,心性也慢下來了。
問及為什麼沒有想過送外賣賺錢,朱師傅不屑一顧:“你看現在送外賣的小夥子們,都趕時間,衝那麼快。我們喜歡慢一點。”沒有客人,他就坐在三輪車后座,曬曬太陽,仿佛什麼煩惱都和他不沾邊似的。
並不好騎的三輪車,是他們的寶貝
三輪車夫們往往同時打好幾份工
一眾穿著灰撲撲的師傅裏,韓大姐顯得精緻。除了碎花紅夾襖,她的頭髮上還有一枚珍珠發夾,無名指也戴著戒指。
在韓大姐的指導下,記者也坐上了駕駛座。
看起來和自行車差不多,一坐上去,區別就來了——最大的不同,是轉向把手上沒有剎車把。要想剎車,得迅速將手移動到斜杠上的手剎,拉下,降速。
蹬起輪子,車往前開,身後較為寬敞的座位車廂,讓新手在車流間穿梭起來有些難度。后座坐了人後,車身變重,慣性更大,三輪車更難控制。
韓大姐笑了:“這種事情你搞不來的!”她倒來挪去,又把車擺回原位。
騎人力三輪車近20年,她選擇這份工作的理由,是“自由”,因為隨時可以收工給老公孩子做飯。
和她一樣,大多數師傅都有10多年、20多年“駕齡”。他們所知道的同行,最年輕的也都四五十歲了。
三輪車看起來破舊,扶手上有銹跡,鈴鐺早就不響。但對師傅們來説,都是寶貝。
程師傅把坐墊包上一層層棉布,這樣騎得更舒服;朱師傅裝錢的,是老婆不用的皮包,“秒殺”其餘人的舊布包;韓大姐車上放了打氣筒,平時車子一些小毛病,都能自行處理……
他們有勞動人民的樸實,好幾個是第一次接受採訪,一看到鏡頭,手就不停搓著褲腿;或者説上幾句,就笑出大牙:“哎呀!我講不好講不好。”
再問具體姓名,往往不願意説——他們中的一些人,打了好幾份工,更願意低調一些。
有人在當保安的休息日跑來拉幾趟,有人時常去工地打零工,有人早上才掃了大街,也有人漸漸告別了這個行當。
孩子大多已經工作,生活壓力變小,接單既是讓自己忙點事情,也是盡可能多賺點養老錢。平時做些什麼呢?大多是刷手機,聊聊天。
“他多才多藝的!”朱師傅指了一下付師傅。
付師傅瞪圓了眼,立馬反駁:“別聽他胡扯!我要是會唱歌會跳舞,還會來拉大車?”
不少外地來金華謀生
還原“一份工作養全家”的光輝歲月
如果要問,生意好不好?他們都會抱怨一兩句:現在生意太差了!
送餐回來後,郭師傅把車停在老地方,也沒鎖上,人卻不見了。朱師傅回頭瞄一眼説:“他應該逛超市去了。”
車不怕丟嗎?“嗐!這有啥好擔心的,現在監控都能找得到。再説了,誰要啊!”
記者等了一個小時,正準備離開,郭師傅不知道從哪“躥”了出來,滿臉樂呵呵:“我去超市看抽獎去了,哎呀,沒抽中。”
這要擱以前,郭師傅哪有空,“以前生意好的時候,走不了好遠就能拉到人,隔著馬路都要喊我們過去。”
師傅們聊著過去,路過的年長者也來插幾句話。從閒聊中,漸漸可以還原出一個屬於人力三輪車的“光輝歲月”——
上世紀末、本世紀初,人力三輪車盛行,不少師傅從外省來到金華,以此為生。
那時候的三輪車,把手上有個鈴鐺,一撥動就能發出“啊嗚啊嗚”的聲響。車子成百上千,穿梭在大街小巷,外地來的師傅也迅速地成了本地“活地圖”。
即使後來計程車興起,人力三輪車還是很多人的首選。一個原因是許多人不習慣坐車,尤其老人家容易暈車;還有一個原因是三輪車師傅可以幫忙把東西拎上樓,在節儉的年代,很多人搭車,往往是買了東西拎不動。
此外,三輪車起步價低、計程車等不到之類的因素,也保住了他們的飯碗。單子陸陸續續,有師傅回憶起當年,是“拉都拉不過來”。
有人一年能賺個七八千,跑得多的師傅,一年也能凈收入一萬多。“那個時候,錢也是真的值錢。”
“一份工作養全家”的活計,對於賣力氣的師傅們來説,是一份好差事。
趕在落幕之前
他們蹬出了家庭的未來
師傅們覺得,要説生意不好,還是近幾年的事情。
“手機可以打車之後吧。”一名師傅説,線上打車幾分鐘就到眼前,金華市區也有共用電動車,選擇人力三輪車的人,更少了。
這個行業的漸歇,從車子的腳蹬就能看出來。
程師傅的三輪車,腳蹬是兩個木頭塊。以前,木頭腳蹬是他們的法寶,結實耐用,蹬面寬還省力,換一次能用兩年。那時候的修車行,可以專門幫他們換這種腳蹬。
付師傅的車上卻裝著常見的自行車腳蹬,“我的木頭腳蹬壞了,現在都沒地方換,這種騎三個月就壞了。”
一名大伯路過,看到記者在採訪,忍不住搭腔:“他們很累,很辛苦的!”但是大伯自己卻不常坐,“我走幾步就到家了,省一點。”
朱師傅也載過幾次年輕人,言談中,這幾名年輕人都覺得,師傅們蹬車太辛苦了,很是心疼。
老年人捨不得,年輕人不忍心,是人力三輪車現在的困境。
朱師傅最怕聽到他們説辛苦之類的話,“都覺得我們辛苦,都不來坐,就沒生意了。但是哪個工作不辛苦呢?”
一段光輝歲月即將落幕。好在,那些年,他們也靠著人力三輪車,一腳一腳,蹬出了家庭的未來。
朱師傅的孩子在金華長大,三輪車就是他們家的“寶馬”,孩子讀書、大人買菜,都靠這輛車,“我現在都沒買電瓶車,用不著,三輪車就行。”
9月份,郭師傅回了一趟安徽老家,“給家裏收玉米去了。”收來的玉米也沒賣多少錢,但是這些年,每到農忙,或者逢年過節,他都要回家一趟。
韓大姐的大兒子已經在廣東安家,她現在最頭疼的是小兒子的終身大事。對於兒媳的期待,她説:“下雨知道往屋裏跑,知道安心過日子,就行了。”
“老朱!走不走?”馬路對面,一位阿姨看到熟悉的三輪車,扯著嗓子喊朱師傅。
那是熟客。
朱師傅應了一聲,過去接上這位客人,向她家騎去。這是他當天接的第一單。
你坐過這樣的人力三輪車嗎?上一次坐是什麼時候?
對於三輪車和三輪車夫的去留,你怎麼看?
來源: 潮新聞 | 撰稿:徐婷 施雄風 潘秋亞 | 責編:俞舒珺 審核:張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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