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個南京大屠殺死難者國家公祭日到來前夕,最新出版的核心期刊《文學研究》2022年10月版,刊發了學術論文《<難民回憶錄>的文史價值芻議》,對南京大屠殺親歷者吳雁秋的回憶錄手稿進行了評析,這也是珍本《難民回憶錄》的首度公開,南京大屠殺再添史料新證。12月9日,揚子晚報記者聯繫上了論文作者黃靜及相關專家,回溯了《難民回憶錄》手稿的發現和考訂始末。
全文不到兩萬字,記錄七個半月的流離失所
《難民回憶錄》手稿共19137字,全文手書,含封面封底僅33頁,但字字千鈞。以日記的形式記載了1937年8月15日至1938年3月24日期間,作者吳雁秋一家人南京——六合——南京流亡的經過。其間種種遭遇、見聞和感想均有記錄,最後署“雁秋記廿七年三月于五間廳住宅”。由此可見,作者安頓下來旋即進行了回憶錄的寫作,當屬南京大屠殺史料中較早的一份一手資料。
這本《難民回憶錄》是黃靜在南大文學院圖書館特藏庫中發現的。“最初發現這本書,是在2021年的冬天。”黃靜告訴記者,自己作為該館工作人員,打算對特藏庫的資料目錄數字化,“當時我發現了一本薄薄的線裝冊子,油紙封面端端正正三列手寫體,從左至右分別是:‘難民回憶錄 雁秋記 民國廿七年八月立’。”
“我心中存疑,便將這薄薄的冊子粗粗瀏覽一遍,這才赫然發現它不是一本普通的回憶錄,而是1937年南京大屠殺中某個親歷者手書的一部個人逃難史。”
手稿書寫工整,雖然記錄日期偶有誤差,但無論是對那段慘絕人寰的歷史情狀的描摹,還是對時局和社會的分析,對設立難民區的前因後果,以及對鄉村匪患、船票飛漲等時事世風的記錄等,都以實錄文字為還原歷史提供了許多可貴的真實細節。
“舉個例子,《難民回憶錄》裏,‘幸’字用了32處,最特殊的是第一處的‘幸’字,‘所幸內人在鄉間産生一女,出世即亡,否則多一累贅’。表層看是作者意圖表達‘慶倖’、‘萬幸’,但讀者反而更加同情于作者的言外悲涼之情。”黃靜表示,複雜人性和道德在戰爭摧殘下的無奈與痛楚,《難民回憶錄》中多有記錄。
整理文稿,查閱資料,並撰寫成學術論文,黃靜花了整整一年。“我在各數據庫中粗略地檢索了一下,現存已出版的書刊中均未發現同名資料。在‘南京大屠殺’這個歷史事件過去近85年之際,在留存世上的倖存者不足百人、一代人的記憶都已模糊的今天,倖存者的口述史業已窮盡之時, 這本冊子的發現顯得尤為重要,東京審判又將多一份遲到的證詞。”
作者是侵華日軍罪行的官方記錄者
這一位吳雁秋,到底是誰?仔細看過全文的黃靜,借助南京大學提供的海量數據庫,通過詳細的資料考訂和查證,整理出了吳雁秋個人資訊:吳雁秋,男,祖籍南京,生於1893年,南京大屠殺的親歷者,家住南京老城南門西片區的太平街11號。南京淪陷前任職于國民政府最高法院,國府西遷時失業。南京大屠殺期間除母親留守城內之外舉家避難六合,回城後小本經營謀生,並寫作《難民回憶錄》。抗戰勝利後任南京第四區三十一保保長。
“保長”加重了手稿作者的分量,為“吳雁秋”賦予了民間和官方的雙重見證者身份。他不再只是一個“南京大屠殺”的親歷者,也不僅僅是“南京大屠殺”歷史中,作為南京淪陷時期的平民寫作《難民回憶錄》的個人史書寫者,作為抗戰勝利後第四區第卅一保保長,吳雁秋的另一重重要身份,是侵華日軍罪行的官方記錄者,負責該保區域內的罪行調查的他,用自己的文字記錄下了侵華日軍的罪行。
“手稿中有增刪,墨跡有深淺,可以看出並非當時或一時修改的。可見在成文以後作者又反覆閱讀並推敲過文字。”細心的黃靜還注意到,吳雁秋曾在南京解放後,于1949年4月,為這本《難民回憶錄》補上了新的一頁。在回憶錄的最後一頁,吳雁秋寫下“今幸我解放軍以解放全國為目的,救民于水火,南京獲得解放……”
這本書為何被“塵封”多年?
“這段未完稿依內容可推斷寫作在1949年4月之後,因此到此時手稿尚完好地保存在作者手上。”帶著學術考據的態度,黃靜還追溯了這本書的流傳過程。“我們在文學院圖書館能查詢到的最早的登記記錄,是八十年代管理員造冊的珍善本目錄,第二次記錄為1997年9月23日的一份管理員換崗的珍本交接清單。據此,至少我們能夠相信《難民回憶錄》在流入南京大學以後受到了妥善保管。”
這本《難民回憶錄》為什麼被塵封這麼久沒有進入學界視野?黃靜分析,這與圖書館的特點有關。首先特藏庫是依目錄卡片閉架借閱,而工作人員的例行盤點“依慣例,我們一般僅根據原始登記卡片核對書名、登錄號,確認無誤,這條記錄便完成了。”黃靜介紹,早先用於檢索的目錄卡片,除了常規的索書號和登錄號外,只有“回憶錄,作者雁秋”字樣,讀者根據卡片無法推測這是一本什麼樣的書,封面“1938年8月”也只會讓人想到抗日戰爭的某個時期。“我想這應該是多年來該書束之高閣的原因之一。”
此外,到南大文學院搜尋線裝特藏資料的讀者,多半為文學院古典文學和古典文獻學專業的師生,查閱目的性明確,文學院幾萬冊線裝書,一本民國時期不知名作者的作品很難進入他們的視線。“該冊子一直存放于珍本櫃,其珍貴性顯而易見。這一次是因為我們考慮將資料數據化工作盡可能地完善起來,每個環節都要比以往更加細緻。”黃靜説。
整理成多篇學術論文後,黃靜的這一學術成果很快得到學界認可,並刊發于《文學研究》8卷2期(南京大學出版社2022年10月版)。“《媒介批評》學術輯刊也已經發來了用稿通知,手稿全文和更多考訂細節將於年後刊發。”黃靜説。
專家:同期史料中較為稀有,對史學敘事做了細節補充
據悉,目前,關於南京大屠殺的早期文獻,除了各種公文,民間以往公開的日記或回憶錄主體,大多是第三方觀察家,如在日軍進入南京後,仍然留在南京的外國傳教士和商人等。對難民和保護難民的行為記錄,除了被納入世界記憶名錄的《程瑞芳日記》外,親歷者記錄中較常見的以口述史居多,因與歷史事件相隔久遠,其真相細節會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模糊。吳雁秋作為南京大屠殺的親歷者,寫下的《難民回憶錄》手稿,其珍貴的文獻價值不言而喻。
“歷史的細節是有溫度的,有衝擊力的。” 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名錄》主要編纂者、南京大學教授姜良芹表示,這一本《難民回憶錄》手稿,對於南京大屠殺後期有著較為細緻的記錄,在同期的歷史資料中較為稀有。回憶錄的作者吳雁秋在記錄時,注意到了日軍暴行的細節,他作為難民的親身經歷,無論是史料的形成時間、內容記述,還是作者記錄歷史的姿態,《難民回憶錄》都有著獨特的價值。“面對日軍暴行,普通難民如何應對,回憶錄的作者在文字中做了細節記錄,這有利於我們重新認識日軍侵華戰爭,認識日軍侵華對百姓帶來的苦難,對目前的史學敘事起到了細節補充的作用。”
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導吳俊表示,史料的歷史價值需要作多方面的拓展。《難民回憶錄》的史料價值具有綜合性,不僅是對南京大屠殺的記錄,還具有一定的社會學價值、地域文化價值。黃靜有著跨學科的敏感性,對於《難民回憶錄》的內容、細節都做了詳細的考訂和落實,為年輕學者如何進行文獻研究提供了範例。
記者了解到,《難民回憶錄》手稿將繼續在南京大學文學院圖書館特藏庫保存。
來源:人民日報客戶端 | 撰稿: | 責編:李斌 審核:張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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