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石山居圖》為青年詩人盧山的第三本詩集,近期由長江文藝出版社(長江詩歌出版中心)出版,此書為2020年浙江省文化藝術基金扶持出版項目。全書共三輯,分別為“寶石山居圖”“大海的男人”和“通往故鄉的河流”,共收錄詩歌100余首,是盧山近年來詩歌創作的一次集中展示。
在2018-2020年兩年期間,詩人因工作蟄居寶石山下,暢飲湖山的氣流,修煉詩歌的道場。這些文字紀錄了那段人生裏的憤懣、凶險和壯麗。正如詩人所言:經歷了這些年生活的綺麗山水與詩歌的紛亂現場,我試圖在江南的湖山之間建立起生命的廟宇,在詞語的波浪裏打撈出一個蒼老並安然的人世。青春的履歷表、湖山的禮物以及通往故鄉的河流,我們能從這本詩集裏,感受到撲面而來的湖山氣流、擦亮夜空的理想主義和大汗淋漓的中年危機。
從詩集《三十歲》《湖山的禮物》到這本《寶石山居圖》,盧山完成了他的“杭州三部曲”。西湖-寶石山構成了詩人盧山生命中最重要的詩篇,也是他詩歌寫作裏最為重要的山水精神圖譜。讓我們慢下腳步,走進江南,聆聽一個詩人和一座山的故事。
詩人簡介:
盧山,1987年生於皖北石梁河畔,南京師範大學文學碩士,浙江省作協全委會委員。近年來在《詩刊》《詩歌月刊》《揚子江詩刊》《江南詩》《星星》等刊物發表作品若干。出版詩集《三十歲》《湖山的禮物》,主編(合作)《新湖畔詩選》《野火詩叢》《江南風度:21世紀杭嘉湖詩選》。入選《十月》雜誌第12屆全國詩會。2020年9月赴南疆工作,現為新疆兵團第一師阿拉爾市作協主席。
一個人的“寶石山居圖”
——序盧山詩集《寶石山居圖》
趙思運(詩人、評論家,浙江省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會副會長)
當下詩歌界流行一個詩歌概念:“文化地理學”。值得警惕的是,按照一般意義的“文化地理學”來寫的詩,要麼只見“文化學”,要麼只見“地理學”,鮮有“詩學”,尤其是鮮有真正意義的“個體生命詩學”。盧山卻不!盧山的最新詩集《寶石山居圖》是典型的江南文化地理,卻又鐫刻著盧山獨特的精神紋理,浸染著極具個人色彩的生命體驗,這是屬於盧山一個人的“寶石山居圖”。
我還沒有見過比盧山更把詩當作生命的人。明明知道詩歌是“有毒”的,但他更樂意以詩作為治愈精神頑疾的良藥。詩一方面加劇著他對生命疼痛的感受,另一方面又緩釋著這種疼痛。這種悖論如此深具魅力!盧山的每一幅砥礪前行的剪影,都掮著詩歌的宏偉抱負!在他詩中層巒疊嶂的內心風景深處,隱藏著多麼豐富而巍峨的塊壘!他以靈魂塊壘為材料,在冰冷的湖底燃起詩意的火焰,在江南的湖山之間構建起生命的廟宇。
2014年,盧山從南京碩士畢業,來到西子湖畔,供職浙江衛視。來杭州之前,南京的詩友梁雪波就跟我推薦過他。盧山在南京讀書時,發起過“南京我們詩群”, 組織過不少高品質詩歌活動,是一位很活躍的青年詩人。2014年9月,在我們傳媒學院下沙校區那間捉襟見肘的辦公室,第一次與盧山“會晤”。他帶來了自印詩集《上帝也是一個怕冷的孩子》。
初到杭州的盧山,躊躇滿志,揮斥方遒。不久,他和北魚等幾位少壯派詩友組建了“詩青年”團體,後來又發展為“詩青年”公益組織。“詩青年”洋溢著青春、熱血、執著、激情的搖滾氣質。在越來越趨向於“lying flat”的語境裏,這是非常難得的品質。是他們,重新復活了上世紀80年代詩歌的理想主義精神。在他們身上,我仿佛看到了久違了的80年代的激情歲月。滾燙的青春,滾燙的肉體,滾燙的詩歌,“詩歌的血不會冷”的旗幟……激越而豪邁!“詩青年”團隊籲請出一批卓越的80後90後詩人,在特定的詩史岩層,擦亮了在精神暗夜裏鍛造的詩意刀鋒。這場同齡詩人精神自救的壯烈出演,本身就是一場精彩絕倫的行為藝術!在資本發達而抒情匱乏的時代,他們的作為尤其令人感動。我在《江南風度:20世紀90年代以來浙江新詩群的審美嬗變》一書中給出一個判斷:“從50後、60後為主的‘北回歸線’詩群,到70後、80後為主的‘野外’詩群,再到80後、90後為主的詩青年團隊,象徵性地構成了浙江近30年新詩群嬗變的脈絡和內在歷史邏輯。”作為成長于社會轉型期和沐浴在新媒體浪潮下的這一代80後90後詩人,詩青年團隊必然地成為弄潮兒。這群弄潮兒的身影裏,盧山顯得極出色,極為耀眼。
我沒想到的是,在短短的幾年裏,盧山濃縮了豐富的人生變化,這也促成了他的詩歌的成熟和轉變。詩集《上帝也是一個怕冷的孩子》還殘留著濃厚的海子情結,溢滿了一個來自安徽少年的抒情。經過了《三十歲》《湖山的禮物》《寶石山居圖》這三部詩集的寫作,盧山已經褪去了少年的青澀,而逐漸臻于成熟狀態。我把《三十歲》《湖山的禮物》《寶石山居圖》這三部詩集稱為盧山的“杭州三部曲”。是人生閱歷一步步把他逼得越來越優秀!他在浙江衛視工作四年後,又考取了寶石山下的一個省直部門。沒想到兩年以後,他又毅然決然遠赴天山腳下的新疆小城阿拉爾……
正像他在詩中所寫:“十八歲出門遠行/二十歲入川讀書/二十四歲金陵深造/二十七歲謀生杭州/三十三歲遠赴新疆”(《遠行》)。在短短的幾年裏,盧山經歷了難以言表的人生況味和滄桑之感。意氣風發、揮斥方遒的浪漫豪情,蛻變為按部就班、循規蹈矩的為稻梁謀。這一切都構成了詩集《寶石山居圖》的縮微景觀。在他的詩集中,頻繁出現了兩組核心敘事素:一組是“詩歌的血不會冷”“一杯理想主義的啤酒”“故鄉/親人”;一組是“檔案袋”“腰肌勞損”。前者的內質就像《大海的男人——致普希金》,是帶電的肉體和帶血的歌唱,後者的內質就像《再讀庚子年二三事》,是滄桑時世的嗚咽悲音。二者之間構成了青春期寫作與中年寫作的交響曲:“在寫作和生活的夾擊下,我也曾節節敗退如一位南宋的末代皇帝,但我的筆仍舊像一個落魄英雄的寶劍立在那裏。”(盧山《遇見寶石山》)盧山就像山下的西緒福斯一樣,持續抵抗著命運!
“檔案袋”“腰肌勞損”……這些精神詞根構成了盧山情感的獨特運算式。羈旅行役的人生困頓,感時傷世的憂患之思,使他深深感喟;“三十歲,寄身江南/我才華耗盡,走投無路/如亡國之君退守鳳凰山”(《春日驚雷》),“懷抱著復仇的堅忍和壯志難酬的憤懣蟄居在寶石下,把自己封存在一個暗無天日的檔案袋裏的時候”,是詩歌拯救了盧山,是湖山的精神圖譜庇護了盧山。白居易和蘇東坡的氣息涌進了他的血液,抱樸道院的葛洪暢通了他的呼吸。如果説“腰肌勞損”象徵著身體困境,那麼,“檔案袋”則是精神困境的意象化載體,構成了某種強烈的象徵意義。正是由於這一象徵性意象的橫亙,我們的存在都成了暗室生存。他在內心有多少次“像阮籍駕一輛牛車窮途而哭”(《少女頌》),但是,“閃電集結雲間/雷霆深藏胸腔”(《暴雨將至》)。在“檔案袋式”的生存中,他學會了隱忍。“高墻築起,鐵絲電網如律令/劃分不可逾越的歷史界限”(《雨中漫步彌陀寺公園》)。雖然有時“我身體裏沉睡多年的猛虎/突破月光的防線,急速下山”(《寶石山居圖》),但也只是一種詩意幻覺而已。“檔案袋式”生存圖景在《誡己書》體現得最具代表性:
人過三十,世界訓誡我
命令我忍住身體裏的
口哨和琴鳴
忍住花開和雷霆
忍住詞語的風暴
和湖山的氣流
像佛殿前沉默的石獅
要忍住靈隱寺的鐘聲
我和寶石山要忍住
西湖數千年的美和絕望!
就在這種隱忍與克制中,盧山練就了一種“種牙術”。《種牙術》是一首本事詩。他曾在而立之年因牙疾而種了一顆牙齒。這顆牙齒並不是寫實,而是賦予了一種深邃的象徵意味:“種下一顆牙齒”就是“種下老虎的咆哮/讓他一生敢於啃生活的硬骨頭/吃體制的螺絲釘”。 “牙”成為詩人精神人格的外化和載體,“我説話夠硬 從不服軟”的性格,與這顆堅硬的牙齒合二為一。將這顆牙齒比喻為“我一生的詩篇裏/最堅硬的一個詞語/火化時 烈火難以下咽的/一根硬骨頭”,一個璀璨結尾,將詩意迅速推向飽和之境。《種牙術》不僅僅是個人生命意義的確證,還是在朽敗的時代裏注入的一針強力意志。
他的靈魂深處流溢的的“詩歌的血不會冷”,是“一杯理想主義的啤酒”,而這一切的源動力是“故鄉/親人”。他用詩的肋骨和筋脈,為妻子,為愛女,為親人,建造了一座精神家園。長詩《寶石山獻詩——給女兒夏天》,既是女兒的成長史,也是詩人盧山的成長史,構成了精神成長的互文關係:
我已遭遇詞語的腦血梗
這雨季漫長的黑夜
像一個詩人不可言説的命運
這麼多年,當我遠離故鄉
在和生活與虛無搏鬥的時候
女兒,唯有你的一聲“爸爸”
才能把我徹底拯救
盧山的親情表達,並非氾濫的“溫情主義”,他的溫情裏有溫暖,有血性,也有“慷慨赴死的勇氣”。他在抒發親情的時候,充滿著時代的畸變、命運的滄桑、人生的殘酷,如《通往故鄉的河流》:
老家被拆,我們的身體經歷一場地震。
劫後余生,我們三姊妹
如一塊塊石頭流落四方。
石頭不能再回到山上。
我們將帶著自己的裂縫
成為沙,成為水
成為一條條通往故鄉的河流。
盧山的“杭州三部曲”完成了。如今,他也像一塊石頭,帶著詩意的行囊遠赴大西北。遠行新疆阿拉爾之前,他曾經幾次跟我交換過心音,我也一直安慰自己説,只把盧山的這次遠行當做一次因公出差就好,他還會回來的。今年七月份,他所在的當地文聯舉辦兵城紅都杯“走進塔裏木,愛上阿拉爾”詩歌大賽頒獎活動時,我由於策劃“紀念茅盾先生逝世40週年全國學術研討會”而錯過了西域詩旅,深感遺憾。今天,當我在寫這篇短文的時候,才真正意識到,盧山這次“出差”太久了!去年8月1日,我為盧山即將赴疆而寫的贈詩《西北有高樓》,我覺得必需首發在這裡:
1
西北有高樓
高樓下
那匹駿馬
仍在尋找騎手
2
擁有大海的人
胸中聳起大漠孤煙
3
一把刀子
曾在深夜的泣聲裏蒙塵
去朔風中擦亮
淩厲的鋒刃
4
螺絲拒絕扳手
他要勇敢地扼住
命運的咽喉
5
西北缺水
眼淚含鈣
請帶走三千噸東海的澎湃
盧山寫道:“行走和寫作是一生的事情”,“用身體丈量河山/是讀書人一生的宿命/頭頂的星辰閃耀/當我們寫下詩歌/——便是不朽的盛事”(《山水盛事——贈白甫易》)。盧山愈行愈遠,而離詩歌越來越近,離生命越來越近。我深知,盧山還會繼續交換著天山和西湖的故事。當我登上寶石山時,我一定要在空中聽見西域的迴響。
2021年9月6日 錢塘江畔雲水苑
本文發表于2021年12月8日《文藝報》。
詩集選讀(10首)
寶石山居圖
春雷一聲吼,穿透雲層和寶石山
我身體裏沉睡多年的猛虎
突破月光的防線,急速下山
春分後,草木茂盛,我即將遠行
暮晚,讀飛廉詩集《不可有悲哀》
寫訣別書,不覺老淚三四滴
頭頂驚雷催促,馬蹄聲聲
雨水裏寶石山那棵茍活多年的
老樹終於在夜晚轟然折斷
妻子勞頓,側臥卷簾
如一株憂傷的山茶花
九個月大的小女兒,不識愁滋味
一片驚雷中,貪吃西瓜
巨石的沉默
——登寶石山,生日有感
今年三十三歲,多傷時感事之嘆
卻不想説,不願説,或者不能説
仿佛我一生的話已經説完
仿佛一隻大手按住了命運的琴弦
一座千年的保俶塔
它的發言化為寶石山
巨石般的沉默
謁抱樸道院,遇大佛寺
五月槐花與石榴花遍佈山野
如舊時代浪漫且無常的革命綱領
沿著臺階而上,我這新時代的
不合時宜者,和幾棵動輒百年的
香樟樹攀起了美學的交情
多少名人故居,才子佳人風流韻事
剪不斷理還亂。槍炮與玫瑰
最後都淩亂成樹林深處的壘壘墓碑
一座千年的抱樸道院座落於此
安慰著那些湖山之間的亡魂和冤魂
它的主義仍在香爐裏余溫猶存
而開壇講道處,老闆娘招搖過市
已挂滿十元一串的臭豆腐
山腳下的佛像陷落于流言和風雨
在時間裏受難,已看不清面孔
電鑽聲趕走梁間的燕子,零落的小寺廟
正被裝修成時髦的現代民宿
湖山的禮物
窗前的松鼠雀躍枝頭
搖落一座暮色裏的寶石山
白雲被一腳蹬開,它的尾巴
在描摹一幅故國山水圖
保俶路上的夜店陸續從湖水裏
浮出金光閃閃的脊背
人們開始打開塵封的身體
邀請黑夜和湖水住進來
我困惑于對這個世界的年度總結
在辦公室裏幻想,是一次違紀和冒險
松鼠從窗外遞過來的一枚松果
新鮮而且圓滿,仿佛是湖山的禮物
西湖遇雨有感
雨水落在脊背上
登山的人又慢了一步
這來自天空的神秘力量
是從江河裏升起的嗎?
雨水讓我們聽見了
世界的呼吸聲
石頭裏的呼喊 牙齒的鬆動
都是活著的聲音
雨水從天空落下
順著山巒、古寺和樹林
落在了我們的脊背上
像佛珠在敲擊塵世的心
大海的男人
——致普希金
我的朗誦像大海的波浪
一生受阻于堅硬的岩石
它一次次從你這裡退回來
捲起失落的破銅爛鐵
像一個舊時代的落魄書生
我曾長時間蟄居
寶石山下一封幽暗的檔案袋
當月光從地平線升起
我年輕時候的理想主義
如一枚貝殼從黑暗的泥潭復活
它的旗幟插滿沙灘
號角聲衝破水霧的防線
再一次從我雷霆萬鈞的胸腔
集結一支氣動山河的軍隊
在洞頭海岸線詩會的現場
我站在一塊礁石上居高臨下
像那個叫普希金的男人一樣
把年輕的身體迎向狂暴的波濤
從一行行帶血的詩句裏
吼出了肝膽、眼淚
以及中年的紀念碑
閃亮的名字
我愛慕過的那些女孩
名字還陳列在博物館裏
作業本和小巷的墻壁上
歪歪扭扭寫滿她們的名字
下課鈴聲,青春的鏈條飛速轉動
自行車在一場雨水裏生銹
暗夜裏偷偷寫下的情書
仿佛從未兌現的革命承諾
很多年忽然過去了
她們的名字如明月高懸
發如雪
白髮剪掉了,清晨醒來
新的白髮又重新佔領了陣地
秋風掃落葉,白髮三千丈
從第一根銀絲到滿頭白髮
在鏡子裏我歷經無數戰役
卻始終無法徹底剷除白髮
它們總能在黑夜裏集結隊伍
在黎明向我的山頂衝鋒
仿佛不是從身體里長出來的
而是在群星的照耀下
變成了天山和崑崙峰頂之上
那些萬劫不復的積雪
通往故鄉的河流
老家被拆,我們的身體經歷一場地震。
劫後余生,我們三姊妹
如一塊塊石頭流落四方。
石頭不能再回到山上。
我們將帶著自己的裂縫
成為沙,成為水
成為一條條通往故鄉的河流。
兩地書
——祭奠一個靈魂
幽暗的火葬場,命運之火燃燒著
她一米五幾的老朽之軀
她最後的粧容被投入大火
遺言和疾病被燒得嗷嗷直叫
她吻過我的嘴,冒著滾滾濃煙
裂開鮮艷的傷口,在她擁抱過我的雙手
在萬里之外的塔裏木河畔
客人們圍著篝火唱歌、跳舞
直到月亮被燒得七竅生煙
她的最後一滴眼淚也被燒幹
烈火熄滅,她碎成灰,化作煙
成為我一生走不出的塔克拉瑪幹
來源:中國網 | 撰稿:辛文 | 責編:盧橋輝 審核:張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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