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7日,13:05分。
孫海洋穿著一件黑色短袖出現在深圳市南山區人民法院外,隨即被媒體團團圍住。
再過一個多小時,他將走進庭審現場,力圖用法律的武器捍衛自己14年尋親路上所丟逝的一切:時間、金錢,以及最重要的,心理的創傷。
一小時後,孫海洋站在法院的安檢門口,他説,“相信法律一定會嚴懲人販子,這一刻等了太久。”
話音未落,人群突然爆發出強大的力量,不少尋親家長大聲呼喊:加油,孫海洋。
△法庭外,尋子的家長們。
這段話,尋親家長們憋在心裏很久了。為了這一刻,接近50位家長們都提前一天抵達深圳。第二天一早,他們們沿著法院外拉起長龍,舉著自己尋找兒女的標誌牌,希望借著“孫卓被拐案”開庭的東風,形成一片社會支援網。
△法庭外,被包圍的孫海洋。
但更多的時候,聚光燈都不在“他們”身上。孫海洋出現時,鏡頭一擁而上,毫無騰挪之地,甚至連他的臉都被擁擠的鏡頭遮蓋。其餘的尋親家長們只能繞到孫海洋身後,高舉著尋親標牌,在密不通風的空間裏打開一條縫隙。
這不是他們第一次趕場借“東風”,也不會是最後一次。許多家長都知道,一次次的舉牌背後,失望或許是常態。“可這是我們的希望,萬一有人看到呢?”有尋親家長説。
瀟湘晨報記者試圖記錄下4月7日庭外,那些脫離于鏡頭中央的尋親家長們。透過他們的故事,來展示尋親之路的另一種縮影。
01
“我們想在鏡頭裏多呆幾秒鐘”
法院門外。
梁三壽顯得緊張,接近60歲的他有些笨拙地擺弄手機,舉著牌子做直播,不想放過任何可能被關注的機會。
△直播中的梁三壽。
他一直記得2歲的兒子走失的日子:1995年9月27日。那天恰好在福建廈門的廟會,幾分鐘的時間,孩子就不見了人影。夫妻二人找了一夜,完全沒有方向。梁三壽沒想到,尋子這條路,一走就是28年。
來到深圳對他而言,是種希望。“哪怕就是在鏡頭面前出現一秒,被人看到了,我就有希望找到孩子”,他對瀟湘晨報記者説。
當孫海洋被媒體鏡頭聚焦時,梁三壽背著自己灰色的雙肩包在人群背後。他個子小,完全擠不進去,只好奮力踮起腳尖,一個勁地把做好的牌子舉起來,立在孫海洋的腦袋邊。
10幾分鐘後,人群陸續散去,梁三壽悄悄坐回路邊,開始新一輪直播。他不太會表達,直播間人數只有300-500人。過了一會兒,尋親11年的杜小華來到他身邊,幫著他在直播間説了幾句話,帶動熱度。
聽説“孫卓被拐案”開庭的消息後,59歲的黑龍江人姚福吉立刻決定要去深圳:趕場蹭流量。姚福吉只有小學文化,可他覺察到,孫海洋能帶來流量。
這種近乎被網路環境滋養的“本能”,是現場尋親家長的某種“共性”。家長們僅憑手腳獲得的影響力,遠不及一個“典型人物”的出鏡帶來的網路傳播。
“我就是來蹭熱度的。”他説。
姚福吉需要這種“流量”。下午,孫海洋出現時,姚福吉第一個衝上前去,舉牌站在他身邊。這麼做的原因,是姚福吉知道,在“希望”降臨到身上之前,他得用盡所有力氣,讓人看到,哪怕只有一秒。
△4月7日,法院門外。
雷武澤(雷公)今年52歲,知道庭審的消息後就和3位尋親家屬一起從長沙趕到了法院現場。他想著,這件事(孫卓被拐案)肯定有很多人關注,來到現場即意味著多一個被看到的機會。
尋子22年,他見得足夠多。對於現場舉牌涌向媒體鏡頭的家長們他特別理解。他向記者解釋説,類似的場面是種常態,家長們總想抓住每一次的機會來説自己找孩子的事情。每一分、每一秒對我們都很重要。
下午3點前後。
雷武澤買來了一個蛋糕。他要在現場給自己走失孩子過生日。雷武澤説,川川失蹤的22年間,每年家人都會給他過生日。今年正好趕上孫海洋案子的庭審了,就提前過了。
△發泄完,雷武澤露出苦澀的表情。
唱完生日歌后,他大聲喊著兒子川川的名字。發泄完,雷武澤露出苦澀的表情,一動不動的盤腿坐在蛋糕前,他正暗自垂淚。
切蛋糕的那刻,雷武澤沒控制住情緒,險些暈倒。22年的尋子之路,他走遍了大半個中國,一無所獲。但他從沒想過放棄,定制的蛋糕上寫著一句話:5月2日,(川川)回家吃蛋糕——這是他最大的希望。
雷武澤告訴記者,這些年奔波在全國,但為迎接兒子回家,他一直準備了團圓酒邀請函,至今22年了。
02
“萬一,下一個找到孩子的就是我呢?”
51歲的張建新羨慕孫海洋、郭剛堂這樣能和自己孩子團聚的家長,也祈禱著自己能成為下一個“幸運兒”。類似的情緒也瀰漫在所有現場的尋親家長身上。
15年來,張建新為了尋找兒子蘭翔,和一群失去孩子的父母跨遍中國,經歷過失望,也在互幫互助中慰藉,可是她的兒子依然杳無音信。
△尋子的張建新。
張建新一直記得2022年8月中旬,她接到網友線索前往福建尋親未果後,在當地的路邊做直播。路過的一個中年男性,盯著她的海報看了很久。
她主動問對方是否有見過自己的孩子。結果對方告訴張建新,他就是被拐的,當時正在找自己的親生父母。得知這個消息,張建新將消息在尋親中擴散,很快得到回應。
團聚的那一天,張建新去了現場。同為尋親孩子的父母,失而復得的喜悅她從未體會,只能在腦海中數次幻想。
張建新有時會在夜裏失眠,心中泛起一句話,她問自己的孩子:“蘭翔,你還記得媽媽嗎?”
4月6日下午5點30分,張建新抵達深圳。她第一時間奔向孫海洋的所在地,她知道,那裏會被所有媒體關注,而她有可能成為下一個找到孩子的家長,哪怕真的只是萬一。另一點,是她想看到自己恨了一輩子的“人販子”即將被繩之以法。
△法院門外的尋子家長。
7日上午,她想要先一步和孫海洋匯合,但媒體已將孫海洋完全包圍,“我擠不進去。”張建新只好和其他尋親家長一道在提前在法院門口蹲守,等待著聚光燈“閃耀”的那一刻。
當天現場,也有幾位已經找到孩子的家長,李芳便是其中之一。她來到深圳的目的除了想和大家一起呼籲嚴懲“人販子”之外,就是用自己的親身經歷,讓大家相信奇跡。在尋子這件事上,她花了足足24年,才在去年5月,通過人臉識別和DNA比對技術成功找到了自己的兒子陽陽。
李芳告訴記者,她記得當孫海洋找到孫卓的時候,自己特別興奮。“真的感覺,哎呀,孫卓回來了,真好,因為他就像是我們大家的孩子。但是又很失落,因為不是我的孩子,我希望下一個也是我的孩子。”
△法院門,尋子家長們舉牌。
哪怕是尋親家長們眼中的“主心骨”杜小華,也會在見證其他尋親家庭團聚時情緒失控。
在2022年的一場認親儀式上,杜小華抱著另一位家長的孩子失聲痛哭。他想到了孩子母親走過的尋親路:河南山區、陜西秦嶺,還有那些不知名的深山老林。他沒忍住,抱著孩子的時候,杜小華使勁掐了一下他。孩子吃勁,叫嚷了起來。但杜小華沒停手,又掐了一下。他説,孩子的哭聲或者叫聲出現的那刻,他才感覺到真實。
杜小華坦誠地説自己是羨慕的。如果自己見到孩子杜後琪,也會這麼做。可現在孩子也不知道在哪,或許下一個就是他吧。他這麼想著。
03
被“困住”的尋親路
經歷了太多次失望,家長們失魂落魄,然後成為彼此的“難友”,互舔傷口。“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沒有經歷過,他是不能感同身受的。只有我們經歷過,有好些話是我們自己能説的,那都是只有經歷過的人才能理解、體會。”李芳説。
找到孩子的畢竟是少數。他們需要抱團取暖。社交媒體提供了這樣的支援。社會愛心人士自發地蒐集線索、擴散尋子資訊,形成了低成本卻高效的線上互助網路。
但有的時候,他們像是候鳥般遷徙,趕一個個拐賣案的庭審現場、認親儀式、婚禮、生日宴,這些場景正數次重構家長們尋親之路的信心,又將他們“困住”。
杜小華説,尋親家長們的日子都過得很壓抑,每次大家齊心協力為了找孩子相聚在一起,其實是某種“解脫”。
李芳至死不忘記孩子走失後,丈夫撂下的一句話:李芳,你連孩子都看不住,以後你要飯到我門口的時候我都不會開門。話落下,李芳和丈夫的婚姻宣告結束。
李芳覺得自己被“困”住了。
“孩子不見了,婚也離了。我一個人要生活,這種精神的打擊是常人難以想像的。錢啊,其他的都好説。”她那時候只有一個想法:一定要找到孩子。每次上路前,信心滿滿,覺得能把孩子帶回家,可結果只是一次次的失望。
尋親家長們在分別時,時常相互告慰,説一句:下次別聚了。意思是,孩子找到了。“那麼多年,所有的家長只做一件事,就是找孩子,你説我們魔怔也好,瘋了也罷,只要能找到孩子,怎樣都可以。”梁三壽説。
△梁三壽的背包上,印著孩子的特徵。
他這28年,過得極其辛苦。每年春節,他把孩子梁志輝的碗筷擺放整齊,裝作孩子從未離開。桌上的飯菜他不怎麼吃,一個勁往孩子的碗裏夾肉,他怕梁志輝過得不好,只能用這種方式表達一個父親對孩子的感情。
28年了,他沒敢回過江西老家,84歲的爺爺奶奶至今也沒見過孫子的真身,只在傳聞的視頻裏知道,自己孫子的樣貌:梁志輝,1993年生人,兩個耳垂一大一小,後腰有一塊不明顯的胎記。
睏了28年,梁三壽沒想過放棄。他又坐回了路邊,笨拙地舉起手機,在直播間裏用不太響亮的聲線説:志輝,爸爸在等你回家。
04
孫海洋出來了
4月7日,19點左右。孫海洋走出南山區人民法院。鏡頭和此前一般再次簇擁上去,水泄不通。
△孫海洋走出法院。
孫海洋沒忍住,在鏡頭前哭了。他説,“那個賊在法庭翹著二郎腿,辯駁偷孩子是為了幫助沒有孩子的家庭,是在做好事。”這些話讓孫海洋恨得咬牙切齒。
根據深圳市南山區人民法院的公告,孫卓被拐案庭審結束,將擇期宣判。
人群裏的聲音還是如此響亮。
“孫海洋加油”、“嚴懲人販子”……此起彼伏。
天色已暗,人群漸漸散去。
梁三壽準備在當天坐火車離開深圳,回到家中休養幾天,前往下一個尋親地點。
張建新也是,她的背包很重,一天下來腰已經有些受不了了。她要和雷公一起返回湖南,如果可能的話,雷公的孩子會在5月3日前回到他的身邊。那時候,張建新一定會出現在認親儀式上。
法院門外,有人認出路邊的扶桑花。白天的時候,在陽光的照射下,露出花蕊內鮮艷的花心。尋子家長們中有人摘下,帶著返程。
夜幕降臨,扶桑的花苞緩緩合上。等待明天,再次開放。
來源 |瀟湘晨報
記者 |傅一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