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我在好萊塢賣劇本
馬曉東

    現在想起我去美國賣劇本這件事很自然會聯想起唐吉訶德戰風車。不同文化對某個文學形象的看法應該存有一些差異,比如唐吉訶德,中國人看他是一個可笑的神經病,可從西班牙人的觀點看來,他不過是個有趣的人而已。

    萬丈豪情+把希望寄託在珍身上

    當我透過機場的大窗戶看到外面透藍的天之後,對自己説:到美國了。

    我在洛杉磯國際機場的大廳裏遊蕩,挎包裏背著兩個列印好的英文劇本,每個價值500萬美元,這是我給自己劇本的定價,這趟美國之行的目的就是在好萊塢把它們賣掉。正值下午,耳邊竟然回蕩著中英文的廣播:如果你在機場碰到以慈善的名義希望你捐款的事情,鄭重聲明這一切活動與機場方面無關。任何被宣稱的欺騙事件,機場都不負擔責任。心裏笑道:美國人真是什麼事先把自己摘乾淨。

    沒有人接我,我也不知去哪過夜。儘管我有萬丈豪情,卻不會打機場的電話。有華人過來搭訕:“去小台北(蒙特利公園市的別稱)嗎?30塊!”“我不知道!”——我迷惑地回答。到了洛杉磯我才發現,除了知道這裡有好萊塢,我對其他一切都茫然無知,準備不足。

    花了2小時學會了打免費電話,一個電話打到了一家hostel,一張床一晚17美元,這是我找了半天最便宜的價格。英語講得磕磕絆絆,總算聽懂是在一個叫Hermosa Beach的地方。我在一種小型的shuttle bus上認識了珍和菲。珍帶著14歲的兒子從德州到婆婆家住幾天,她是中學教師;菲是一位和藹的老太太,就住在我要去的hostel旁邊,她們對我到美國賣劇本表現了相當程度的震驚,一致認為我需要幫助,把自己家的電話留給了我。

    名叫Surfcity的hostel就在太平洋邊,充斥了來自世界各地的年輕人,男女混居,在樓道裏吵鬧。我用英語清楚地表達我來賣劇本的意思,但沒有人在意。他們到這裡來度假、游泳,覺得我賣劇本不應該住這裡。我沒想到菲會騎著自行車到這裡找我,她剪下來一段報紙廣告:上面説一個名叫San Pedro地方的劇作家協會在當天晚上要開會。我激動萬分,馬上決定前往。

    菲擔心我回不來,因為那地方很遠。我坐了將近2小時的公共汽車才到了San Pedro,感覺那距離像是從北京到保定。洛杉磯的公共汽車沒有北京車次頻繁,常常一等就是幾十分鐘。當我推開Billy的家門時,他以為來了一個外星人。Billy是這個地方劇作家協會會員的召集人,會員們不定期的在Billy家開會,在會上朗讀自己最近的習作,其他會員提意見。他們在報紙上刊登的小廣告完全不起眼,目的是為了通知會員,而我卻像是撞在槍口上一樣過來了。我坐在那佈置精巧的客廳裏,能感覺到會場的尷尬,Billy不知拿我怎麼辦才好,他幾次偷眼看我,我外表倒是鎮靜自若。會員看來是幹什麼的都有,他們聲情並茂的朗讀我一個字都沒聽進去——聽不懂。我在想:是不是把我兩個劇本的英文梗概拿出來請珍看一下,我用英文寫的梗概大概不成吧?

    回去的公共汽車已經是末班了,街道冷清,遠遠地過來了一群黑人小夥子,他們打鬧著、喊叫著向我逼來,不知怎的心抽緊了,可是一抬頭看到夜空又有了膽量:這可是美國!好萊塢就在北面不遠的地方,也許外星人的飛船説下來就下來了。

    和珍約的是上午9點,她過了將近半小時才到。珍是一位40歲的母親,竟然踩著滑輪鞋來了——這正是夏天洛杉磯海灘地區流行的時尚:比基尼女郎腳踏滑輪車風馳電掣般衝向海邊。我只是把梗概給了珍——讓她幫我把把文字關。我還留了一手:沒有把劇本和盤托出,心裏想的是:不見兔子不撒鷹,劇本可值500萬呢!

    我發現美國人對自己不熟悉的領域很無知,按我的理解,珍是中學老師,我只有兩頁的梗概對她來講應該是小菜一碟,可是珍從一接手就顧慮重重,她一直拖著沒有看,她好像認為這個工作我應該交給更專業的人去做,是應該付酬勞的,我心裏有點不太舒服。

    過分樂觀+把希望寄託在艾麗身上

    17美元以美國旅店的住宿標準並不貴,但我不能每天都花17美元住在用於海邊度假的青年旅社中,況且我也不是來度假的。把自己帶的一些美元現金存在洛杉磯隨處可見的美洲銀行(Bank of America),我就有了一本支票簿。一個間接認識的本地華人朋友老張開車來接我,老張很爽快:“別説謝了,這麼多年了,我接了無數從國內來的人!都是在華人區租房子。”我問:“能找到房子嗎?”老張一邊開車一邊拿出當天的華文報紙,看上面的租房廣告:“應該沒問題!不過現在從國內來的人越來越多,許多人‘黑’下來不回去!”洛杉磯的兩個華人聚居小城是阿漢布拉市(Alhambra)和蒙特利公園市(Monterey Park),馮小剛的《不見不散》就是在蒙特利公園市拍的。從Hermosa Beach到阿漢布拉,老張在高速路上足足開了1個半小時。我心裏感嘆:洛杉磯怎麼能稱為城市?簡直就是一大片地區。老張感嘆:“來賣劇本?沒聽説過!不過你知道嗎?剛才那Hermosa Beach是完全的西人區,我都沒去過!根本沒有中國人,你一個人剛來就住那裏的旅店,第二天就坐公共汽車去San Pedro?也是夠有本事的!”老張為我在阿漢布拉市找到了250美元/月的房子,請我吃了一頓飯,便消失在人海中。

    我到好萊塢賣劇本首先想到的還是找熟人,當時想到了三個人:盧燕,據説她是好萊塢年頭最長的華裔影星,我沒有她的聯繫方式;羅燕,以前在中國很有名的影星,曾經拍過《女大學生宿舍》,我有一張她的名片;艾麗,在上海有過一面之緣,記得她是搞電視節目的。羅燕已經不常到她名片的地方,不好聯繫,艾麗似乎成了一個比較切實的選擇。

    後來知道,艾麗在洛杉磯的華人圈裏是很知名的。許多國內來的名人都曾經去她裝飾精美的家做客。她大概有50多歲的年紀,老早就從台灣到洛杉磯上大學,學室內裝修,屬於成功女強人一類。我們是在國內一個電視節上認識的,她一直想把南加州許多精美的家居裝飾藝術介紹到中國,令我振奮的是:她正在做一系列的專題片:拜訪眾多好萊塢大腕的家,展示他們獨特的家居裝飾藝術。我當時剛剛從電視編導的工作上離開,對電視節目還很熟悉,於是成了她電視小組的成員。説好每工作一天100美元。

    艾麗了解我迫切要把劇本推銷給好萊塢的心情,但是她勸我:你別看好萊塢這樣一個影視帝國,其實圈子很小,不過由幾個猶太人在把持,外人很難摸清門道,你這樣誤打誤撞過去不行,你還是安心跟我拍電視節目,先跟有關人混熟再説。我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於是我們先去製片人格蘭拉森(Glen Larsen)家,我也不知這個人拍過什麼片子,只是回國後在一次無意的看碟時發現一部很臭的科幻片的製片是他,怎麼也想不通,這樣的水準怎麼可以住比佛利山莊的豪宅?他的客廳寬敞氣派,大概有近百平方米,中間設計有一塊可以拉下來的電影螢幕,後面專門有放電影放映機的小工作間,旁邊專門有一個電視區,四台大電視摞在一起,放著不同的節目。我們去的那天下午,剛有人送來正在洛杉磯各電影院放映著的新片《愛國者》的電影膠片。格蘭拉森穿著運動短褲,高高的個子,留著金色小鬍子,似乎剛從什麼地方跑步回來。我第一印象就是此人極度傲慢,後來艾麗告訴我,格蘭拉森基本是不見凡人的,之所以讓人來拍他的家,完全是看在艾麗是他家的裝潢設計師的面子,當時給他省了不少錢。艾麗幾天前已經來拍過,不太滿意,今天再來,格蘭拉森當然不高興,我看他冷冷的眼神是巴不得我們快走,我一直在試圖找機會和他攀談,艾麗則很緊張,不斷提醒我專著工作。好像格蘭拉森是什麼不能碰的怪獸。在格蘭拉森250萬美元裝修的家裏,我什麼也沒做成。

    我涌起的第二個希望是去查理家,查理在1983年到1984年間曾經作過20世紀福克斯公司的執行總裁。他老婆是很有名的園藝師,和艾麗是好朋友,他的家也在比佛利山莊,裝修另具風格。這些家庭之所以容許艾麗拍,完全是因為艾麗是他們家的裝修設計師。艾麗一邊採訪那園藝師,我心裏卻在盤算著查理在哪。我知道他當時身體不好,但是沒料想到我會在那裏提前見識了一次“911”:三輛消防車呼嘯而來,消防隊員來了足有30人,雲梯、對講機、水龍頭全副武裝,就差直升機了。這一切是因為查理呼吸衰竭,他的家人報了警。查理被三個消防隊員用毯子裹著抬過我,他已經有70多歲,臉色慘白,説不出話來,我想他的時間不多了。由於這個突發事件,我們被迫中斷採訪。回去的路上我説不理解為什麼如此一件小事美國人這樣興師動眾?艾麗説比佛利山是富人區,平時交稅多,任何突發事件,警察1、2分鐘就到。

    我是在布爾的家終止我對艾麗幻想的,這一切都因為我。布爾是花花公子企業娛樂部的經理,是一個成熟性感的女人,她們娛樂部除了拍攝一些成人節目,也投拍適合大眾觀看的電影。本來,我想能有機會和她談一談我的劇本,但是她臨時出門有事,把家放心地交給我們拍攝,但是我拖泥帶水的短褲把她家客廳裏放著的一件從非洲買回的陶器碰到地上成為粉碎,艾麗沒有要我賠,但是再也不理我了。

    滿腹狐疑+把希望寄託在約翰身上

    我的房東老彭原來在台灣是做房地産的,現在混得只剩下在阿漢布拉兩處分期付款還沒付清的舊房。他給我介紹了一個叫裏克的香港導演,裏克以前和香港大導演徐克合作過,後來一直在好萊塢幫大公司看劇本,現在加拿大定居。我把兩個劇本中的一個中英文版本給了裏克,心裏忐忑不安,生怕他剽竊。他看過以後,我們約在阿漢布拉市的圖書館見面,我們討論的聲音使管理員不得不把我倆轟走。我們坐在對面的星巴克咖啡店,裏克對我説:“我沒看太懂,中英文的全看了。”我心存僥倖:“你就沒看出精彩來?”裏克:“我就覺得是一個很普通,甚至很拙劣的劇本。”我心裏當然不這麼看,便問起裏克別的話,裏克很聰明:“你不要兜圈子,我們看劇本都是有竅門的,10分鐘就會知道手裏的是個好本子,還是個爛貨。再給你介紹一個人,如果你覺得我水準不行,可以找他,他一直和康納利(老007)合作。好本子他會買的。”裏克給了我約翰的名片。裏克後天就回加拿大,他説電影是很難的一項事業,香港電影不景氣,自己也準備改行了。他説以前的合作夥伴徐克簡直就是一個瘋子,電影不是瘋子幹不了。我心裏想:我是瘋子嗎?

    當我見到約翰(John Hacherian)的時候,他驚異於我是從阿漢布拉坐公交車來的,眼角帶出一點點輕視。他所在的Burbank是大洛杉磯地區又一座小城,有眾多的電影公司,坐公交車來需要換幾次車,約翰的手上都是毛,眼睛閃著狡猾的光,直盯著我,我的心裏有些膽怯。我們聊起來:“你知道好萊塢每年收到多少劇本?”“不知道。”“1萬5.”“你知道有多少可被拍成電影?”“不知道。”“不過600部。全世界的電影天才都到這裡來。你算一算你的勝算有多少?”我沉默不語。

    “你有過什麼作品嗎?”“沒有。”“你在這個行業連一點資歷都沒有,誰會理你?”我開始感到事態的嚴重。

    “我給你一個忠告:要麼你帶著錢從中國來這裡拍電影,要麼回去成為一個大編劇。”約翰的兜頭冷水潑得我有點傻,這使我本來要把劇本拿給他的想法縮了回去:他是不是在説大話唬我呀?當我最後把劇本梗概給他的時候,他冷笑著接過去了。因為原本在電話裏説好要給他劇本,而不是梗概,我甚至能感到他在心裏罵我:土包子!

    幾天以後,我收到了他寄還給我的梗概,上面簡短地附上了幾句話:感謝你容許我讀你的劇本梗概,你的英文大概沒有很好地表達你的思想。

    心懷僥倖+把希望寄託在皮特身上

    老彭的房子是美國最普通的那種“House”,裏面有多個單間。住著六、七個房客,這也是洛杉磯這兩個華人小城的普遍風貌,許多“黑”下來的人在這種眾多的“House”中容身。也有在美國打幾個月“黑工”就回國,過一段時間再回來掙錢的,因為一旦有了良好紀錄(沒有逾期居留),再來美國是很容易的事情。

    小劉是一個“黑”下來的畫家,來自湖南;安迪是從紐約轉學到南加州大學的北京男孩,有獎學金;皮特是來自台灣個人推銷保健品的單身男人;剛進來的一對男女,女的來自廣州,他老公是來自紐約的美國男孩;剩下就是我住一間。老彭和老婆住另外一間。

    客廳公用,大家偏安自己的小間。公用的大冰箱也都劃分好各人的區域,放了什麼東西心裏有數,爐灶是電的,大家輪流炒菜,每個人在客廳裏吃飯之餘都或多或少地關心我賣劇本的情況。最關心我的是皮特。皮特很早以前就來美國了,現在是美國公民,但是他的境遇一直不好,一把年紀還在租房住。每天出去開一輛破舊不堪的豐田車,每次他回來,我總覺得這車是他從垃圾場剛撿回來的。儘管如此,他還經常向我吹,這20歲的豐田車是日本人第一次打美國市場的強貨,馬達被稱為“金剛馬達”。在他身上我能隱隱地感到一種中國人傳統的義氣,有時我去大的華人超市買日用品,皮特會專門帶我去,作為回報,我常常煮一種好喝的牛骨湯大家一起享用。這還是我們在一家墨西哥人開的小超市發現的牛骨。我平時和皮特在私下裏説別人的長短,比如那廣州女人“弄”住這美國男孩的法寶一類的話題。

    從約翰那裏遭遇打擊以來,我的豪情也漸漸消失,我也逐漸面臨了“生存還是死亡”這樣的問題。當時入關時,簽證官給了我將近四個月的居留期,如果想合法地留下來,必須“轉”身份。我正看到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電影學院編劇專業研究生班在招生,我把自己的資料、履歷、包括劇本都直接送過去了。

    UCLA的電影學院是全美最好的電影學院之一,好萊塢的不少大編劇都和UCLA電影學院保持緊密的關係,如果我上了研究生班,一定有機會把劇本賣出去,更令我興奮的是,我收到了他們的錄取通知書。

    唯一的一點障礙是:如果UCLA開證明為我轉身份,我必須找一個朋友為我做一個10000美元的擔保——其實只是一個銀行的證明而已。我是沒有這麼多錢,誰願意暴露自己的財務狀況為我擔保?那天中午,我把這件事和皮特閒聊起來,皮特很認真地對我講:我給你作擔保。我當時感激得差點流下熱淚。這幾乎是我唯一的希望了,因為我的合法居留時間不多了,同時我不想“黑”下來,變成一個沒有身份的人。

    那天中午,我和皮特坐著他的“金鋼馬達”豐田車去他的銀行去開證明。天很熱,我沒有想到洛杉磯的銀行這麼多,皮特是在一家華人銀行開的戶,開出的證明結果令我吃驚:皮特的這個戶頭裏只有7000多塊!我記得對皮特説得很清楚需要10000塊,難道他不知自己的戶頭裏只有7000多塊嗎?後來我和皮特一直是好朋友,一直沒有問他他當初為什麼錢不夠還要為我擔保。感覺那個去銀行開證明的中午非常怪異。

    尾聲

    在回去的飛機上,挎包裏是我那兩個沒有賣出去的劇本,耳邊迴響起小劉的話:你來美國太容易了(除了簽證費,我沒有在簽證這件事上花任何錢),我為了來美國花了幾十萬,當時只給了我7天的居留期,我能不跑嗎?能不“黑”下來嗎?能不拼命掙錢嗎?

    將近四個月的美國夏日旅居結束了,人生還在繼續。我想了另外一種人生:不怕“黑”下來,橫下一條心打工,就去讀那個書;不要怕把自己的東西拿出來給人看,不要怕吃虧;不要怕住在西人區(UCLA在西人區),強行進入人家的文化,結果定會不同。好在我是對自己的選擇從不後悔的人。

     《旅行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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