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西班牙電影大師布努艾爾的自傳——《我最後的嘆息》，我把作者的“嘆息”，很主觀地加上了另外的色彩。

    　嘆息，表達一種對作者的崇敬，他的寫作水準是我即使努力也無法企及的。一個西班牙的導演，一本寫于生命最後階段的自傳，把許多寫了幾十本書的作家比得黯然失色。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我責服作家以外的藝術家，主要是畫家和導演，被他們的文字（儘管是翻譯過來的），被他們的敘述震懾。布努艾爾是他們中我更喜歡的一個。

    　在這本書裏，他用不甚長的篇幅寫了不短的一生，從容不迫，同時給你的感覺又是該寫的都寫到了。行文有時像移動中拍攝風光片的鏡頭，輕輕浮掠過的宛如美景中的詩意；有時它又深紮在一處，像故事，告訴你那些一生中無法忘懷的感受。他把自己的一生寫得簡潔、淋漓透徹，這是許多作家無法實現的夢想，以至於我願意將納波科夫的自傳《説吧，記憶》，排在它的後面，儘管我也很喜歡納氏在這本書中純凈的華麗。

    　布努艾爾在這本自傳中，也有許多關於別人的過激表達。“若沒有美國的大炮，斯坦倍克就什麼都不是。”他還説，如果海明威出生在巴拉圭或土耳其，還有誰會讀他的作品？我想這些話會引發許多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的感慨，説得極端，卻是實在的事實。

    　他説，在世界上眾多的盲人中，有一個人我不喜歡，他就是博爾赫斯，“像許多瞎子一樣，他能説會道”。緊接著，他又寫道：“如果我重新與博爾赫斯見面，也許我會徹底拋棄我原來對他的看法。”

    　通過這樣的段落，我在閱讀中也樹立了對布氏人格的尊重。他的坦率和本真，因為沒有自我膨脹，沒有惡意，從而顯得健康有力，在當今許多病人般的自傳中，布氏給了我一種堂堂正正的感覺。

    　智慧、幽默之外，布氏也屬於那種用一句話説透一件事本質的人。他這樣總結了超現實主義：在次要方面取得了成功，在主要方面卻失敗了。他指的是這一流派的成員都成了名，但他們共同的改變這個世界的願望卻落空了。從我個人角度，我偏愛這樣的批評：説到了最根本處，又沒動用灰了吧

    唧的理論！

    　作為一個女人，我也難逃感情情慾的籠罩，即使人們在這籠罩下保持著清醒。情慾是人與生俱來的巨大桎梏，是我們身上最虛弱的一個觸點，一旦被按住，我們就乖乖地交出了僅有的自由。儘管如此，它還要在我們的生活中久久滯留。基於這樣的認識，我讀到布氏下面這段文字時流淚了。

    　“最近幾年我奇特地感到了性慾在逐漸減退，甚至在夢中，直至完全消失。我很高興，我覺得自己從一個暴君的手下被解放了。”

    　寫到這裡，“嘆息”兩個字又浮到了眼前。這個發出這樣感慨的可愛的老頭，寫完這本書沒多久就去世了。

    　世上有多少事，我們必須在生命的尾聲中明瞭？

    　我已經説得太多，已經打擾了你即將開始的閱讀。最後還想告訴你的是，他的玩笑也寫得很好，甚至把死亡調侃得不再那麼猙獰。

    《我最後的嘆息》／路易斯　布努艾爾著／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2年出版／定價7.00元

    ■ 皮皮

    　原名馮麗，作家。用童話人物做筆名，堅持用漫畫或者插圖代替自己的相片見報。主要作品：長篇小説《渴望激情》、《比如女人》，短篇小説集《全世界都8歲》等。兩部長篇均被改編成電視連續劇。現為春風文藝出版社文學編輯。

    北京青年報 2001年7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