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一“尖子生”的悲劇世界:哪根鏈條斷了……  

    他坐在那兒,微低著頭,説話聲音很小,偶爾投來的稚氣而羞澀的眼神裏有很深的憂鬱。

    景泰縣春雨中學初二年級班主任王生軍老師曾告訴我們:“他是我教過的天賦最高、學習最好的學生,將來考重點大學沒問題。”

    他的同學們這樣描述他:開朗,熱情,從沒與人吵過嘴打過架,誰學習上有什麼困難,他都願意幫助;他當過團支書,班上許多文體活動都是他組織的,他還有很多愛好,電腦,籃球,畫畫,寫詩 ……

    然而,最終我們不得不把另外一幅畫面與他對接時,難以置信。

    2002年4月6日晚8時,這個叫齊剛(根據未成年人保護法,此處為化名)的少年在家中殺死了他的親生母親。他計劃中的下一個目標是他的親生父親,只是這一步還沒有來得及做。

    “十六歲的風,十六歲的雨,十六歲的你我,帶著十六歲的夢幻與迷離……”,這是出事前4個月齊剛寫下的一首詩,現在,我們拿著這首詩在景泰縣看守所一間沒有窗戶的小屋裏與他面對面地坐著,橫隔在中間的是一道冰冷的鐵柵欄。

    我們把身子向前傾了傾,儘量靠近他,在近兩個小時的交談中,我們全力去尋找著,在這個少年內心成長的環節上,哪一根鏈條斷了……

    “學習就像與爸爸談判一樣,考好了沒事,考不好就會挨打”

    一談到父親齊登科(化名),齊剛的眼神格外暗淡。他承認,父親曾對他有著很高的期望,常對他説的一句話是:“你要超過我!”

    在齊家出事的那間臥室裏,當我們見到齊登科時,印證了他兒子的話。他是1977年國家恢復高考之後的第一屆大學生,現為景泰縣水電部門的一名技術員。顯然他對孩子的未來的確有過很大的抱負。他給我們展示了多年來他給齊剛買下的各類學習書籍,他説:“這個人天賦好,我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他身上了。我曾告訴他,我們的祖先有人做過清朝的太師,縣誌裏都有記載,我的名字也被社科院的專門人才庫收錄進去,這些我都找來給他看過,鼓勵他好好學習,要超過我,不要給齊家丟臉!”

    然而,在齊剛的感受中,父親的理想恰恰成為他生活中失去自由與快樂的枷鎖。從小到大,星期六、星期天他都必須留在家裏學習,不能出門,功課做完了也不行。他不能隨便與同學交往、交朋友。他喜歡畫畫,但除了上繪畫課,他不能隨心塗抹,因為這是不務正業。至於作業、考試,那是只能好不能差。一旦這所有的“不能”被冒犯,他必遭打罵。

    齊剛記得小學三年級時,有一次他與一位同學一起做奧林匹克數學題,同學做出來了,而他沒做出來,父親把他狠打了一頓。小學六年級,一位同學考試沒考好,心裏不好受,給他寫了一封信,被他母親看到,大罵了他一頓,把信撕了,並不準他回信。有時他功課做完,忍不住在本子上畫點什麼,被父母看到,免不了又是一頓打罵。每次父親打他,母親都在一邊幫腔助威。罵幾乎成了齊剛接受父母教育的惟一方式。

    那個曾給齊剛寫過信的男孩告訴我們:“他對我説過,‘我爸逼得太緊了,學習就像是與爸爸談判一樣,考好了沒事,考不好就會挨打。我都不願再學了’。”

    齊剛的“逆反”是以最“安靜”的形式出現的,他挨打從不流淚,即使見了血,也絕不吭一聲。他開始在星期六、星期天出逃,常常整夜不歸。

    “我恨我的父母!開始他們打我,我還想可能是自己做錯了,到後來,明知是錯我也要做,我就是想要報復他們。”隔著鐵柵欄,齊剛説出積鬱心中多年的這些話時,沉靜得像個大人。

    2001年11月,齊剛偷了家裏的1萬多元錢出走銀川。他説,這一次想的就是不再回來了。一個月後,當他被一紙“尋人啟事”找回家時,父親把他綁在暖氣管上用生火的鐵鉗子狠狠地教訓了一頓,一隻胳膊被打折了。當夜,父親又命令他吃下10盒“龍泉”牌香煙的煙絲,他最終吃下多少記不清了,只記得煙絲嚼在嘴裏咽不下,吐出來,父親又逼他吃進去。第二天早晨,母親又繼續逼他連續抽下5盒香煙,不抽,就打。

    在齊家,我們問齊登科:“你們對孩子這種嚴酷的打罵教育方式是成功,還是失敗?”

    他回答:“我不認為我對他有什麼過錯。不打,他就更厲害!”

    望子成龍的父親最終無法回避的事實是,他失敗了。他懊喪地説:“他不是我的兒子!”但是他知道,他們是父子這一點永遠無法改變。要改變的或許是其他什麼,只是,來不及了。

    唯一一次在父親面前的流淚被稱為“鱷魚的眼淚”

    我們望著缺少表情的齊剛,一直在想,這個孩子流過淚嗎?什麼事會讓他流淚?他心中最柔軟的部分是什麼?他最渴望的是什麼?

    出事之後,齊登科對這個兒子的憤恨到了極點。他説,家裏從來沒有虧待過他,每天早晨都保證他有兩個雞蛋,三天兩頭有肉吃,他媽變著花樣給他做好吃的,他怎麼就這樣沒有人性!

    隔著鐵柵欄,齊剛對我們説:“我的父母從來沒有理解過我。我不愛他們。”

    “你最想讓父母理解你什麼呢?”我們問。

    “我想讓他們知道,在好好學習的同時,我還想做些別的事,比如和同學一起玩,比如畫畫,還有……”他沉默了。

    “還有什麼?”

    很久,他低低地説出:“我父母對我奶奶不好,我很傷心。”

    他回憶自己最溫暖的日子是1歲到5歲跟著奶奶一起生活的時光。5歲起,他和奶奶被父母從鄉下接到城裏,父母對奶奶的冷漠使他幼小的心靈第一次感受到疼痛。

    在春雨中學,我們見到了在這裡上初中一年級的齊剛的弟弟齊勇。他説:“哥哥對奶奶很好,奶奶最後幾年眼瞎了,每到吃飯,哥哥總把自己碗裏的肉用筷子夾著送到奶奶嘴裏,晚上睡覺,哥哥總是攙扶著奶奶把她送上床。爸媽對奶奶不好,哥哥不高興。”

    13 歲孩子的話簡單明瞭,我們的心像被什麼扎了一下。

    我們問齊剛:“有沒有想過把自己的感受與想法對父母講一講?”“想過。”“講了沒有?”“沒講。”“為什麼?”

    長久地沉默,之後,他説:“有一次,我爸要和我談心,家裏只有我們兩個人。他問我為什麼學習成績下降。我想告訴他真正的原因,但又不敢説,想想這些年家裏的情況,忍不住哭了。這是我長大後第一次在我爸面前流淚。我真想他能拉著我的手,鼓勵我説出心裏話。可是我爸見我哭了,罵了一句,‘鱷魚的眼淚’。從那,我再也沒在我爸面前流過淚。只是自己一個人時,偷偷哭過。”

    齊剛後來的那次出走,用他自己的話説是一種報復,也是一次最後的努力。出走前,他在日記本裏寫了一段心裏的話,主要是寫他對這個沒有親情家庭的失望與厭惡。他把這個日記本放在了學校課桌裏,想到自己不再回來,老師必然會把本子送給父母,他期望父母看到這篇日記會有改變。如他所料,他父親的確看到了這篇日記,但結果是他遭到了一頓空前的皮肉之苦。

    在齊家我們見到了這篇日記,是齊登科拿給我們看的。在他眼裏,這是兒子變壞的“罪證”。日記中這樣寫道:“其實,我也不想走,有這麼多的好朋友,我還走什麼?可是我沒法在這裡呆下去。我也曾經想到過死,可是不行。雖然那也是一種解脫,可是我不想就這麼死,我還要幹一番事業。朋友勸我忍,可是我已經忍了10年了,我不想再忍了。我將懷著兩種心情離開這裡,一種是對家庭對這裡的厭惡,另一種是對同學對朋友的留戀……”

    從教17年的校長落了淚:“ 這是我們教育的失誤”

    談話到後來,齊剛的眼睛已經能與我們對視,從那份渴望中看得出,那裏面盛著太久的孤獨。

    曾問他,心裏的苦惱對老師同學説過嗎?他回答:“跟一些同學説過,但沒有跟任何一個老師講過。老師也找我談過話,但都是談學習的事。”

    曾帶過齊剛初一、初二兩年班主任的王生軍老師對這個學生有著十分的喜愛。他説:“他是個優秀生,班上全科考試常拿第一,興趣廣泛,作文寫得好,想問題比一般孩子深。怎麼也沒想到他會出事,太可惜了!”

    “和他談過心嗎?”我們問。

    “也算談過吧。他去年出走那一次,之前有同學告訴了我,我找到他,對他説外面的騙子很多,出走比較危險,甚至對他講外面有專門販賣人體器官的,想嚇住他,後來他還是跑了。有些事現在想起來大意了,與他溝通不深。”

    齊剛出事之前的最後一任班主任陳岱老師帶這個學生剛40天,感覺對他還不夠了解。只是記得新學期開始時,他知道這個孩子出走過,就讓他寫一份不再出走的保證書,並要他父親簽意見。他父親寫道:“齊剛出了什麼事,與老師無關,與家長無關,一切後果由他自己負責。”當時就感覺哪有點不對頭,但後來也沒再多問。

    我們想説而又沒説出的話是:對這樣一個孩子,一紙保證書能通達到他的內心嗎?

    與老師相比,齊剛的同學雖然對這件事同樣感到震驚,但回想起來,他們卻有比老師更多的心裏舖墊。李若同學説:“他出走回來,胳膊上吊著繃帶,腿也瘸了,問他,他沒説。我當時真的是很同情他,知道他爸又打他了。他曾説過,他與他爸水火不容,有什麼事,他爸都責怪到他身上。”

    孔瑞同學回憶:“他奶奶去世那一天,他在我家住了一夜,躺在床上,講起奶奶他哭了,他説,‘我最愛的人沒了,我對生活心灰意冷。’”

    與齊剛交談中,他告訴我們,殺父母的念頭去年底就有了,他曾在一個筆電上透露了他的心思,有四五個同學看過。我們找到這幾位同學,他們都能回憶出那段話,大意是:我要幹一件大事,幹成了,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幹不好,就可能進去。

    這些涉世未深的中學生當時無論如何也不會意識到這句話的嚴重性,但是出事以後,他們都清晰地記起了這句話。

    我們問齊剛,如果有一個老師真正了解你的心思,與你貼心地談一談,教給你一些處理家庭矛盾的方法,你還會做出這件事嗎?”“不會。”他肯定地説。

    從教17年的春雨中學的校長朱祖良聽我們説了與齊剛的見面,落淚了。他坦言:“這個娃自主意識強,敏感早熟,心事藏得很深,而卻一直沒有一個有能力幫助他的成年人與之溝通交流,學校、老師關心他的只是學習成績,而忽略了他的做人和內心世界,這不能不説是學校教育的失誤!”

    網上生活給了他最終嚮往的自由天地

    我們的話題談到了上網,齊剛的眼睛裏閃現出光亮。

    他是從初二在學校裏接觸電腦的,這個奇妙的玩藝兒一下子吸引了他,課後他走進網吧。用他自己的話説,從這一天起,他在壓抑、痛苦的生活中找到了一片自由快樂的天地。在這裡,他閱覽天下新聞,玩遊戲,還交了許多網友,與網友聊天是他最開心的。

    這件事他一直瞞著父母。直到有一天他父親把他從網吧裏抓出來,事情敗露。父親嚴懲了他,把他那個記錄著幾十個網友地址姓名的小本本撕爛,逼他吃下去。他一邊嚼著紙片,一邊有一種絕望的感覺。

    我們與齊剛有這樣一段對話:“你在網上最喜歡做的是什麼?”

    “看新聞,聊天。”

    “上網最吸引你的是什麼?”

    “解脫痛苦,自由自在。”

    “ 你嚮往做一個什麼樣的人?”

    “自由的、自己能決定自己做什麼並幫助別人的人。”

    “你決定殺你父母的原因是這個嗎?”

    “是。”

    “你想過這件事的後果嗎?”

    “想過。我知道這是違法的,法律會嚴懲不貸,一定會判坐十幾年、二十幾年牢。但是我當時想,如果我現在不坐,將來始終受父母制約;現在坐了牢,等以後出去我就一個人生活,就自由了。”

    自由是齊剛最大的嚮往。而網路這個虛擬世界給一個未成年人描繪的自由顯然有著太多的虛幻色彩,它使得這個心智發展並未成熟的少年忘記了現實社會的一個自由人必須遵從的基本法律,他最終走向了自由的反面。

    “他嚮往自由,這回卻徹底失去了自由,這是一個悲劇!”景泰縣公安局刑偵大隊的張生東在審訊完這個案件時,一再感嘆。

    “十六歲的季節,風一樣輕柔,雨一樣纏綿,陽光、雨露、花瓣、輕風……”還是齊剛出事前4個月寫下的那首詩,天真,爛漫。然而,他永遠失去了這般美好的16歲。

    齊剛的案件經當地公安機關審訊後已于近日移交檢察院等候審理,無疑,他將受到法律的制裁。

    採訪即將結束時,齊剛的眼圈紅了,他讓我們捎個口信:他想念他的學校,想念他的老師,想念他的同學們……

    突然,他埋下頭,失聲痛哭……

    發生的,已無法挽回,讓我們感到更為沉重的是齊剛一步一步走向犯罪的漫長過程,這其中究竟是哪一根鏈條斷了?真得好好想一想,因為,類似這個少年的悲劇在今天已經不是第一個,誰又能保證這是最後一個呢?(張嚴平 肖敏)

    新華網 2002-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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