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朵花,那一片霧,那一條沒有盡頭的長路——送別扎拉嘎胡

發佈時間:2023-04-06 17:27:51丨來源:文藝報丨作者:阿古拉泰丨責任編輯:蘇文彥

這位從牧草深處走向文壇的作家,以其畢生的跋涉,在文學這片熱土上辛勤耕耘,堅定如松,成就斐然。

這個題目落在紙上,我的眼睛便開始潮濕了。雲海蒼茫,氤氳一片,一位仁慈長者的形象即刻浮現在眼前:一頂如雪的白髮,一雙清澈深情的眼睛,一張紅潤溫暖的臉龐,一抹永遠也揮散不去的童真笑容……

這是扎拉嘎胡,當代著名的蒙古族作家,來自牧草深處穩健持重的騎手,一生默默耕耘、汗水與收穫相輔相成的文學前輩!

2002年夏,在兄弟民族的帳篷前(左起:劉振國、扎拉嘎胡、梁鴻鷹、邵燕祥、查幹、陳忠實)

剛剛邁入文學大門,我便知道有一位聲名很響的大作家扎拉嘎胡。知道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文學長者,知道他的處女作是《一朵紅花》。代表作長篇小説《紅路》最早寫出了蒙古族青年知識分子的覺醒,這些知識分子跟黨走上革命之路,他們的人生抉擇折射出波瀾壯闊的時代,堪比草原上的《青春之歌》。扛鼎之作長篇小説《草原霧》,殺青於上個世紀60年代,卻在人所共知的風雨劫難中延宕了20年才得以出版,但其中對蒙漢團結奮鬥的熱情書寫,並未隨著時間的淘洗而失色,反而在當今愈發熠熠生輝。他為內蒙古長篇小説的發展和草原文學的成熟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嘎達梅林傳奇》和《黃金家族的毀滅》成功塑造了近現代兩位彪炳史冊、性格各異的蒙古族英雄,輝映著一個民族叱吒風雲的歷史和飽經風雨的文化。這四部長篇奠定了扎拉嘎胡在內蒙古當代文學史上重要的歷史地位,彰顯著一個愛國、深思、堅毅、熱情、深諳民族文化精髓的作家的精神擔當。

一位胸前綴滿“章嘎”的搏克手,背上往往還要佩戴上幾把射雕弓箭的。

扎拉嘎胡矢志長篇寫作,更有散文、評論茂密叢生。他似乎並未著意成為詩人,卻把詩意悄然蘊藉于其他文體當中。讀《夜過巴林橋》,仿佛就隨著他看到河水、星空和野鳥;在《草原的新生》《哲裏木之春》以及《北國千里雲和月》等篇什中,他的文思會帶我們感受草原上的草長鶯飛、牛羊遍野與天高雲淡……

理論思維的成熟與否,是檢驗一位作家創新品質的重要分野。扎拉嘎胡辨析並歸納著內蒙古長篇小説創作的傳統、優勢乃至秘訣。正是深厚的歷史感與鮮活的現實主義精神引領著他的跋涉,使他的探索之徑愈加開闊。他始終保持著創作的活力與激情,或許,就是這一理論思維的積累,豐盈著他的心得與經驗。即便在當下,對於新一代寫作者們的鑒戒也彌足珍藏。

為文與為人互為因果。扎拉嘎胡是一位靜水流深、波瀾不驚的人,與人為善,與世無爭。但在原則問題上,卻寸土不讓、不屈不撓,絕不虛與委蛇;在寫作的征程上更是一馬當先,一路風雲,揮汗如雨。

那時,我只是遠遠地望著。

在出版社當文學編輯,自然有機會見到各類作家。當時的扎拉嘎胡聲名顯赫,還是自治區文聯黨組書記,執掌著文壇大印。開會,臺上台下;會後,車內車外。即便偶爾會議餐飲或者茶歇,他的活動半徑與我總要隔著幾道無形的墻。那麼多年,我與他的關聯,只是遙遙相望。

一次,辦公室電話的鈴聲響了,接起來,那端自報家門:“小阿,我是扎拉嘎胡。”瞬間,電流似乎通遍我的全身,嚇了我一大跳,手心也不知不覺浸出汗來。該怎樣稱呼呢?不知道,因為事先沒有過絲毫的準備。這電話裏的相逢,既喜又驚,手足無措。那時,扎拉嘎胡已從文聯黨組書記升至自治區黨委宣傳部副部長,分管文藝,這麼一位大領導打來電話,鬧不好是我的工作出了什麼岔子吧?緊張至極的我,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小阿,牧區有一個文學愛好者寫了很多的詩稿,你看一下,究竟怎麼樣,能幫助改一改最好。”哎呀,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兒,一大塊石頭“撲通”一下落地了。

接下來,我才來得及慢慢體會不一樣的感動。扎部長工作那麼繁忙,還對一位初出茅廬的基層作者如此重視,同時,對我這樣一個小蘿蔔頭,竟是這般的信任,這給我增加了多麼大的自信呢!

我從一沓厚厚的詩稿中選了三首推薦給《詩刊》,最終居然刊發了兩首。喜出望外,這可是了不起的收穫呀!當然,首先詩是過關的,不然《詩刊》豈能輕易讓人登堂入室。同時我也竊喜,自感任務完成得還算成功,天助我也。於是,我興衝衝地帶上“成績單”前往彙報。

第一次面對面,扎拉嘎胡部長給我留下的印像是平易近人。他既沒有名人的趾高氣揚,也沒有領導的發號施令。親切,樸實,自然,怎麼看都像是仍在鄉下老家教小學的我的那位表叔的模樣。真誠的目光,和藹的笑容,沙啞的嗓音,夾雜著東部區河水般流淌的蒙古調,親切極了。這次,我得到了他的簽名贈書,如獲至寶,回到辦公室便急不可待地翻閱起來,反覆研讀,細細體味,深受震撼。

這之後,往來次數多了起來,不知不覺間,我開始稱他扎老師。感覺這樣才更加親近,似乎以學生的身份相處就能真學到東西;假如以職位相稱,我們之間的距離似乎便依舊遙不可及。

一次,一個重要的文學研討會在興安盟舉辦。那裏是扎老師的故鄉。烏蘭浩特,紅色的城,讓人聯想到他橙紅色火焰般的面容。洮兒河水汩汩流淌,又像是他在低聲細語。阿爾山草地上的野花樹影簇擁著,他只在綠蔭中不動聲色地笑……

七月的科爾沁草原,清風和煦,太陽也起得早。人跟大地一樣,呼吸著清新的空氣,周身似乎有著用不完的能量。一貫懶散的我,清晨竟也出去散步。忽見扎老師在川流不息的人行道上大汗蒸騰地跑步呢,我十分詫異。想像中的大作家應該穩若泰山、伏案沉思,大領導應該步履穩健、言笑不茍,哪有穿著兩股筋背心赤膊上陣,大煙小氣地在滾滾紅塵裏奔跑的?而這,恰是扎老師多年養成的習慣。能夠長期堅持長篇寫作,健身、健心、健腦,沒有這樣的本錢怎能扛得住呢!

滿身熱氣的他看見我,停了下來,説,今天已經夠數了,家鄉的空氣甜,還多跑了一些量。他帶著我去逛早市。菜攤兒琳瑯滿目,各種農家小菜沾著晨光露水。扎老師指點著活蹦亂跳的野生小魚、青翠欲滴的各種瓜果,像是在欣賞著家鄉的自然美景,回憶著自己的難忘童年……他説,回去他還要冷水浴,這是多年的習慣。我説,我也要養成這樣良好的習慣,從明天開始!

興安五日,我堅持了四天;回到呼市,又回歸了常態。眼前只有扎老師奔跑的樣子,腳下卻總被無數理由纏繞,回想起來,只能空留一聲嘆息。

扎老師是博學的。那年秋天,隨他到錫林郭勒下鄉。廣闊的牧場上,播放著一支悠揚動聽的旋律,我聽得入迷。他告訴我,這是蒙古族歌曲《克魯倫河》,周恩來總理十分喜歡這首歌。一路上,他還為我講述了蒙古族歷史的諸多掌故,讓我眼界大開,十分欽佩,難怪他創作的幾部長篇小説都是那樣濃墨重彩、力透紙背。

扎老師的平和、憨厚、仁善,在文壇是出了名的,有一則趣聞一直在文友間流傳。

上個世紀70年代一個冬天的傍晚,一位乞討者叩響了扎老師的家門。埋頭寫作的扎老師來到櫥櫃翻找了一陣兒,只有四個饅頭,這可是明天一家人的早餐啊,眼下卻有人饑腸轆轆急需。扎老師用兩張稿紙包好,低聲道:“冷的行嗎?”對方怔住了,沒聽懂。因為對方是南方人,而扎老師卻使用了摻雜著蒙古音調的漢語在交流。

“冷的,行嗎?”

這一回,扎老師把聲音放得更低,中間又加了一個結結實實的停頓。對方終於聽明白了,不停地鞠躬。那年月細糧緊缺,很少能有這樣的收穫,那人站立著,有些不知所措。饅頭是從冬天的碗櫥裏取出來的,自然是有些冷,可扎老師的這份善心給予了這位素不相識者一陣暖意。扎老師的善,足見一斑。

扎老師堪稱作家裏的勞模與鬥士。

那年初秋,忽聞扎老師患病,我急匆匆趕到內蒙古醫院。那時他已轉危為安,臉色大好,見我來興致很高,談興頗濃。從文壇內外到社會人生,他娓娓道來,我茅塞頓開。他説,你們這一代文學青年多幸運呀,條件好,環境好,時代賦予了你們重要的使命,要有恒心,要有遠大目標,不要急於求成,不要淺嘗輒止,不要辜負了廣大讀者。青年作家們都在比拼,冷不丁就會冒出一篇好作品來,後勁兒很足。他談到了文壇許多現象,當然有喜也有憂。他講到,寫長篇沒有生活的深厚積累,靠獵奇,蒐集一些資料便敢下手,把一個民族的歷史都寫顛倒了,這怎麼行呢?寫散文,像流水賬,沒思想、沒深度、沒文采,是工作總結、鑒定表揚、業績羅列;寫報告文學,堆數據、拉表格,枯燥乏味,這跟文學有什麼關係呢?有的人在基層作者的成果上挂名,勾肩搭背、利益交換,讓人看了心裏很不舒服。文壇本是凈土,鬧利益豈不是走錯門了嗎?這是一位極有社會責任感的作家。他對文學事業、文學價值的體悟與思考,源自對文學發展的深刻憂慮,也是對文學晚輩成長的重要提示。他的話在我的耳邊回蕩不已,縈繞至今。

對文學晚輩,扎老師是發自內心的關愛,且不動聲色。這位令人尊敬的長者內心火熱,確有長者風範。

一次,我與一位宣傳部領導同去看望老人家。因為病魔纏身已久,他的身體自然每況愈下,語言表達也大不如前,但他的思維一直是清晰縝密的。他的語速本來就慢,現在就更慢了。他緩緩地説,前一段時間一位領導來看望他,留下一本慶祝自治區成立六十週年的攝影畫冊。看了序言,他很受震撼,感覺這篇序言寫得簡潔到位,質樸又有文采、有力度。同去的那位領導輕聲告訴他,這是小阿給起草的。扎老師忽然一頓,那雙深情炯炯的大眼睛凝視著我,然後雙肩抽搐,激動哽咽,淚水在他的眼眶裏打轉,慢慢流了下來。我被這一幕驚呆了,輕扶著他,而他一直一句話也沒有説,委屈得像個孩子,長時間沉浸在激動之中。

他在委屈什麼呢?是感到一個懵懂的青年在文學長路上的跋涉,坎坷泥濘太多了,還是一株文學幼苗在風風雨雨中的吹淋下長高了?是寬慰,是欣喜,抑或這樣的結果令他始料不及?

我無法求證,也無須求證。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他一定在心中默默祈願,所有的嫩芽都能獲得陽光雨露,都能經受得住雨雪冰霜,只要它們伸枝展葉,就應為它們遮風擋雨免遭摧折!

這無聲的一幕,讓我難忘。

在文學界,扎老師的人緣是出奇好。區內區外,上上下下,老老少少,有口皆碑。

那年,去北京見王蒙先生。談完工作,王蒙部長立馬詢問“老扎”,説那可是個厚道人。哦,厚道人!這一句評語出自王蒙先生之口,足見分量之重。聽聞扎老師辭世,王蒙先生發來深情唁電,又在電話裏追憶與老扎交往的點點滴滴,令人淚目。王蒙先生的兒子王山還向我詳細講述了兩位文壇長者交往的故事,感人至深。

這位從牧草深處走向文壇的作家,以其畢生的跋涉,在文學這片熱土上辛勤耕耘,堅定如松,成就斐然。他是內蒙古第一代文學勁旅中當之無愧的重要騎手,是草原文學功績卓著的奠基者之一。他以他的赤誠、勇敢、寬廣、勤勉、篤信與頑強,創造並形成了自己獨有的道德風範與文學品格。他的明亮與溫暖、沉靜與淡泊、才思與深刻,贏得了文學界與社會的廣泛尊重。他是文學的良心、奮進的楷模、仁慈的長者,是我們這一代文學青年的良師益友。

春天來了,扎老師卻打馬遠去。

九十四庚當屬高壽,可還是叫人這樣不捨。是魅力使然,是他的仁慈寬厚留給我們持久的感動。我在主持告別儀式時正患著感冒,嘶啞的嗓音恰恰契合著我悲傷的心境,惜別的淚水在心中默默流淌。

扎拉嘎胡老師走了,他的筆留下了一幕幕多彩繽紛的草原畫卷,留下了一個騎手風雨兼程的背影。他的身後,是一片充滿希望的遼闊草原,一朵搖曳著星光露珠不謝的紅花,一片連接天地的濃密雲霧,一條鋪滿霞光、沒有盡頭的紅色長路……

(文:阿古拉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