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2月12日,鄂溫克族表演藝術家涂們逝世,讓人痛惜不已!一週年了,他的作品依然閃耀在熒屏上……
2006年到2018年,我們同為內蒙古自治區政協委員,分組討論時還在同一個界別。他是一個不愛説話的人,每次見面,他只是默默地坐在那裏看著大家,默默地聽人們説話,偶爾發言,特別有見地。2021年,最後一次見到他,是觀看他的電影《興安嶺上》。他依然是沉靜的、思考的、帶著真誠與自信地傾聽大家的發言。這在表演藝術領域實不多見的,因而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他執導的歌舞劇《彩虹之路》則成了我藝術欣賞課程一直保留了近10年的經典案例。
在此,我用自己研究他在故事片《悲情布魯克》扮演“巴賴”的文章,來寄託我深切的哀思。
鄂溫克族表演藝術家涂們
近年來,中外電影産品多得令人目不暇接。然而過眼煙雲太多,讓人記得住的故事、記得住的人物卻很少;尤其是讓人記得住的配角就更少。但恰恰是這些少之又少的配角,在演藝界魚龍混雜、文化快餐粗製濫造的現實面前,猛然地讓人們意識到:表演水準,是越來越影響中國電影品質的一個大問題!
回顧塞夫、麥麗絲導演的草原題材電影,不論是《一代天驕成吉思汗》、《悲情布魯克》還是《天上草原》,裏邊有一個演員總是讓人難以忘記,這就是內蒙古電影製片廠的鄂溫克族演員涂們。銀幕上,他剽悍狂放、縱馬豪飲;生活裏,他卻低調、矜持、深沉而穩重。不論在什麼場所,他的眼神裏總像是含著什麼,嘴上卻很少言語;心裏總像思忖謀著什麼,臉上卻很少流露。當我重新“審視”涂們的影視作品時,他在《悲情布魯克》裏扮演的“巴賴”這個形象便一躍而出,對於解讀什麼是“表演水準”,是相當有説服力的。
電影《悲情布魯克》,涂們扮演“巴賴”一角
説句實話,我一直認為配角比主角難演。僅從劇本提供的創作空間來看,主角的戲份子足,“看點”多,二度創作的依據非常豐滿;而配角,不是一個點綴,一個搭配,就是一個結構故事的線索;或者是標誌某種歷史背景或文化類型的一個符號,等等,演員若沒有足夠的創作功力和表演水準是很難既尊重角色的規定性,又超越角色的有限性,並能夠充分表現人物的獨特性、鮮活性和豐富性的。所以,當一個演員的氣質、形象、個頭兒接近角色的時候,就創造潛力而言,能演好主角的未必能演好配角,能演好配角的卻一定能演好主角。
不是嗎,巴賴,在《悲情布魯克》裏是一個充滿矛盾的小人物,一經涂們的創造,其吸引力、感染力和震撼力竟然都超過了完美而高大的主人公車淩。為什麼呢?因為從其表演可以看出,他的心理定位是源於生活的,即配角不僅在自己的位置上是“主角”,而且還是“個性鮮明的主角”,為此,他創作的角色既符合生活的邏輯,又符合人物性格發展的邏輯和人物情感變化的邏輯。
電影《悲情布魯克》經典“醉騎”片段,“巴賴”脫韁起舞
影片裏,集中體現巴賴性格的是與女主角卓拉的四場對手戲。涂們試圖通過這有限的篇幅,把巴賴表現成一個大正義而小“邪惡”;大勇敢而小“懦弱”;大嚴肅而小“滑稽”;重情、重義、更重民族氣節的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為此,他的眼神、姿態、動作、語氣和聲調,都是從人物的性格出發的。
巴賴第一次遇到卓拉,是卓拉還深陷於喪夫之痛,心裏燃燒著復仇烈火的時候。巴賴騎在馬上,身子一探,腦袋一歪,眼珠一斜,聲音甜膩膩的挑逗性十足:“嫁給我吧,美人。我的黃金數也數不清呢,嗯?”第二次,是在日寇襲擊時巴賴承擔了救助卓拉的任務。當他右手使勁扯出茅屋的房樑,用坍塌的牧草覆蓋了卓拉後,就蹲下來大解。子彈呼嘯著不斷飛來,他從容的探身夠到一塊石頭,完成了“任務”,記好了褲帶,帶著卓拉成功地突圍了。第三次,是他追求卓拉時被卓拉騙走了坐騎,離他而去。此刻,他竟成竹在胸,不急不火,跪在雪原上,雙手耷拉在胸前,瞇縫著眼睛,十分陶醉的模倣野狼嚎叫起來。不久,卓拉果然被訓練有素的主人的駿馬馱了回來。
就是這一系列符合“規定情境”的生動的行為細節,構築成了一個有血有肉有個性的人物。涂們曾告訴我,這得益於塞夫、麥麗絲對於演員撰寫“角色小傳”的要求,因為這是表演中言行舉止與情感活動的依據。完成這份“作業”,配角所下的功夫比主角還大。因為一般情況下,劇本對配角往往著墨不多,要認識並分析清楚一個配角所處的社會地位(包括政治地位和經濟地位)、人際關係,是需要努力調動生活積累和想像能力的,不然很難把人物的成長歷程、生活遭際、現實處境、行動宗旨“捋清楚”,進而也就很難感同身受地體驗人物的喜怒哀樂了。
電影《悲情布魯克》劇照
得益於這樣的創作經驗,涂們對巴賴這個角色的把握不僅非常清晰,而且十分準確。他明白,“表演的最高境界,就是演人物關係”。所以,他把巴賴與卓拉的關係分成兩層:一是顯在的關係,即一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在執著的向一位美麗的女性求愛,既合情又合理;二是潛在的關係,當卓拉懷疑車淩殺害了自己的丈夫,而巴賴既是車淩的拜把子兄弟,又是布魯克草原有名的義士時,因車淩之故,巴賴不該急切地向卓拉求婚,因性格之故,他又必然義無反顧、勇往直前的追求到底。所以,他的表演,就是要把顯在與潛在的人物關係生動地表現出來。
他與卓拉的第一次“交鋒”,是用毫不介意的輕鬆態度,淡化了潛在關係的矛盾性,僅僅幾十秒鐘,就把一個腦子靈活,幽默詼諧,灑脫得近乎于超然,自信得近乎于自負,無畏得近乎于無賴的形象推到了觀眾面前。
第二次,他“匆匆忙忙”掩藏卓拉的動作曾給人造成了瞬間的疑惑——一個不怕死的蒙古漢子在鬼子面前怎麼會有些“慌亂”?隨之謎底便被揭開——之所以如此,並非是因敵眾我寡,而是內急。正是他為人物設計的這個“有傷大雅”的細節(劇本裏沒有),才非常有力的以唯獨的方式體現出了“巴賴式”的臨危不亂、從容和悠然。
第三次,在他模倣狼嚎的“惡作劇”中,那穩操勝券的神情就讓一個狡黠而又真誠,率直而有謀略的個性化人物形象更加清晰的“立”了起來。
如果説,演員服從角色,角色服從作品,作品服從生活,是上述三場戲成功的依據,那麼,帶有傳奇色彩的第四場戲,是否還具有現實的可信性呢?
電影《悲情布魯克》,“巴賴”與“卓拉”
卓拉的氈包外,巴賴懷著志在必得的心態,鋪陳開金銀財寶,發起了求婚攻勢。他一會兒載歌載舞,一會兒甜言蜜語,一會兒慷慨許諾,一會兒嬉戲調侃。可是,當卓拉斷然拒絕的態度傷害了他的自尊時,他竟然要無禮施暴。誰料就在此刻鬼子包圍了上來……毫無準備的巴賴卻面無懼色,從容應對,一心要救出卓拉。殘忍的鬼子砍斷了他的右臂,頓時血流如注,他卻依然故我,拼殺自如。惱羞成怒的敵人又砍掉了他的左臂,忍受著劇痛,他竟騰空而起,踹出雙腳,繼續殺敵。就在身中數槍,奄奄一息之際,他還平靜而溫柔地對卓拉説:“別哭,我的新娘,答應我!笑一笑,笑一笑,你要用微笑送我上路……”
只是幾組鏡頭、幾場戲,涂們就把一個人物“立起來”了!沒有臺詞功夫、形體功夫不行,沒有深入角色的情感體驗就更不行了。那麼,作為表演的心理基礎,演員要“體驗”的情感又是什麼呢?
狄德羅説:“一切情節上的糾紛都是從人物性格引出來的。”而性格,就是不同人物對待矛盾的不同態度,是在民族、家族遺傳基礎上由其生活經歷和價值觀所造就的。從巴賴所處的環境看,抗日戰爭時期中國人與日本侵略者的鬥爭構成的“大情境”,造就了巴賴的“階級仇、民族恨”。日寇鐵蹄下布魯克草原上蒙古人之間的矛盾構成的“小情境”,又造就了巴賴的無奈與超然。如此,怎樣在人物與人物、人物與環境的衝突中找準自己的位置,從而明確自己在情境中的地位和作用,就是巴賴帶著性格特色進行情感體驗的前提。其中難度較大的不僅是對朋友之間、愛人之間、戰友之間“倫理力量衝突”的把握,對敵我之間“政治力量衝突”的把握,更重要的是對於這兩種衝突之間發生的衝突的把握。因為,“戀愛、榮譽、光榮、英雄品質、友誼之類的成敗所引起的爭端”是考量人物性格的綜合性尺規。其中“戀愛”的成敗,由於其道德層面的普適性,最能引發觀眾的共鳴,巴賴與卓拉之間矛盾衝突的“看點”就是由此導入的。而“榮譽、光榮、友誼”等方面的成敗,作為政治性命題,即襯托出巴賴堅決抗日、奮力殺敵、勇敢頑強的“英雄品質”,又使之與情慾形成了矛盾。就在這樣複雜的關係中,涂們塑造的這一形象,能夠寓莊于諧,使其一次次帶有喜劇色彩的“求愛”、“求婚”因“不合時宜”而更具有吸引力、感染力和耐人尋味的深意。
涂們走了,他扮演的一系列角色,在我們心中永恒
或許有人説,巴賴追求卓拉沒有錯,錯就錯在不該在那樣的環境以那樣的方式去追求,以致造成了無謂的犧牲。但我卻認為,沒有他獨特的行為方式和語言方式,沒有他大正經中的小“不正經”以及大正義與小“邪惡”的相反相成;大勇敢與小“懦弱”的對立統一;大嚴肅與小“滑稽”的水乳交融所形成的性格特點,巴賴就不是巴賴了。所以,“配角,在自己的位置上是主角”的生活根據就在於從社會角色來看,現實中的每一個人,既是主角又是配角,其自身的主體意識和性格特點都帶有雙重性。因而,演壞人時,若是把自己當成了壞人,就演不出壞人的“真實性”,同樣道理,演配角時,若是把自己當成了配角,也就演不出配角的“真實性”了,因為配角的一切行動與主角一樣,都具有主體的獨立性和自主性,從而才能顯現出其行為的充分合理性與邏輯的力量。
是啊,一部影片,畢竟只能表現一個人物在某一時期的一段生活狀況,要使這些片斷成為其生命活動的有機延伸,演員首先要在體驗生活、研究生活的基礎上完成“前劇情”想像,否則他的表演就會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因而,不論主角還是配角,只要參透了“生活決定性格,性格決定命運”的規律,每一個角色都會因其獨特的性格而更加鮮活,演員的表演水準才會得到根本性的提高。
這是巴賴(涂們)告訴我們的,也是“中國電影經驗”告訴我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