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吉思汗的草原
草原上已沒有大雕了,甚至很難見到彎弓搭箭的獵人,可成吉思汗的影子卻無所不在。畢竟,這裡曾經是他世襲的領地。我面對的是一片屬於幽靈的草原:風起雲湧,殘陽如血……成吉思汗,一個令世人無法忘記的古老的名字,一個偉大的幽靈。一草一木似乎都與之血脈相連。
成吉思汗,一個古老民族的領頭羊啊,他的權威,他的尊嚴,似乎至今也不曾消失。哪怕他本人的葬身之地都是個千古之謎。
據説他在出征西夏途中,發現了一塊風景優美的寶地,就拋下了馬鞭作為記號,以圖來日掩埋屍骨。他的子孫後來也確實執行了他的遺願,只不過未留下任何痕跡,並且守口如瓶。這自然很令後世的盜墓者技窮。沒有哪位帝王,能比他更純粹地回歸泥土了,而不用顧忌身後的毀譽。他像影子一樣消失了,但又像影子一樣存在。
從某種意義上講,他的一生都在營造一項巨大的工程:使整個蒙古大草原都成為自己的陵園。他也確實做到了。
我更願意在草原上信馬由韁(而不是在紙上),體驗一番作為天地之子的自由感覺。在成吉思汗眼中,國界、種族、方言乃至時間,都是沒有意義的,江山大一統,自己才是主人,世界永遠擺脫不了他箭的射程。現代人變得越來越謙卑、膽怯了,何時才能恢復他的膽量?可以説,巨人首先是靠膽量成為巨人的,然後才靠膂力。我面對的是一片鬆弛而緘默的草原。我與草原之間,隔著一個人的影子。按道理説,草原是最容易埋沒記憶的,用野火、用流沙、用風暴……遊牧民族的生活區域,幾乎找不到與時光抗衡的永久性建築,連蒙古包都是可以拆卸的。跟西藏、青海等少數民族聚居地相比,內蒙古的寺廟也算是最少的吧。當然,這不妨礙它擁有自己的神,自己的神話。蒙古族人把成吉思汗的名字,供奉在內心的殿堂。他們懷揣著精神上的火種四處流浪,甚至流浪都是一種驕傲。
世界曾經因為他而顫慄。這個最偉大的流浪漢,一隻腳站在亞洲,一隻腳跨向歐洲。他僅僅跨了一步,就在地圖上留下巨大的足跡。可以説,他的步伐,他的身影,改變了人類的進程,以及我們的生活。草原既是他的誕生地,又是他的安葬地。他甚至沒有在草原上留下一塊明確的墓碑,卻讓整整一個喧囂的時代為自己殉葬。這是最樸素同時也是最華麗的葬禮。直至今天我都能感受到那種折戟沉沙的神秘與悲哀,那種血腥的氣氛。一個人,使一座草原成為傳奇。
草原仿佛有兩個,一個是屬於現實的,一個是屬於亡靈的。我熱愛它的真實,又癡迷于它的虛幻。就後者而言,我僅僅是在成吉思汗的領地上做客。我沒法不激動,沒法不緊張。在內蒙古,必須先學會和幻影交往。因為成吉思汗的影響無所不在。他與其説是一個人、一段歷史,莫如説是一種延續至今的血統。
成吉思汗的祖先
我見過成吉思汗的後裔,卻沒見過成吉思汗本人,更沒見過成吉思汗的祖先。我下意識地以為蒙古的歷史是從成吉思汗開始的,卻忽略了他之前大段大段的空白、其實隱藏著非文字所能記載的史前史。成吉思汗的身影太高大、太光輝了,雖然照亮後代,但無形中也遮蔽了走在自己前面的人。
來到被譽為“蒙古之源”的額爾古納,我才開始面對這樣一個事實:成吉思汗不是從石頭裏生出來的,也是吃母乳長大的,他和一波三折的額爾古納河一樣,有著自己的下游,更有著自己的源頭。
額爾古納什麼意思?在蒙古語裏,意味著“捧呈、遞獻”。後又逐漸被修飾為“奉獻”之意。説的沒錯,這條慷慨的河和這塊富有的土地,奉獻出一個英雄的民族。
史料記載“柔然國亡後,住在呼倫貝爾草原、大興安嶺東西、額爾古納河兩岸的鮮卑後裔發展為室韋人,分為五大部,曾受突厥的統治,後與唐朝保持密切關係。”隋唐時期室韋就駐牧於呼倫貝爾,唐代曾設室韋都督府進行管轄。蒙古民族起源於蒙古地區東北部的一個室韋部落——蒙兀室韋。“蒙兀”是蒙古一詞最早的漢文譯寫,見於《舊唐書-北狄傳》。蒙兀室韋長期沿望建河(今額爾古納河)聚居。蒙古一詞的不同譯寫,先後還有“萌古”、“朦骨”、“萌骨”等。寫作“蒙古”,最早見於《三朝北盟會編》所引《煬王江上錄》。“蒙古”開始只是一個氏族或部落的名稱,後來才成為一個新興民族的共同稱謂。
額爾古納河流域是公認的蒙古族發祥地。“蒼狼白鹿,化鐵出山” ,蒙古民族的創始傳説,就發生於這森林與草原交集的神秘土壤。
據拉施特哀丁收集的蒙古傳説:蒙古人在很早時期被突厥人打敗,只得逃到額兒古涅昆山區(額爾古納河一帶)避難。波斯史家們估計在大約九世紀時,蒙古人的祖先們已經從額兒古涅昆山下來,進入色楞格河和斡難河(鄂嫩河)平原。“室韋部落從呼倫貝爾草原向漠北高原遷移,最早約在八世紀初。715年,突厥可汗率領軍隊征討烏護(鐵勒)人,破其汗庭,鐵勒人和室韋聯合同突厥軍隊作戰。西遷的原因是為了尋找新的牧場,遷移的過程是緩慢的。後來,在回鶻汗國統治漠北高原時期,室韋與八姓烏護人聯軍,在仙娥河(今色楞格河)等地與回鶻軍隊多次交戰,最後失敗。九世紀以後,當回鶻勢力退出漠北高原時,室韋人的勢力日益增長,已成為人馬眾多的強大遊牧部族。”
我終於明白:1206年成吉思汗統一蒙古各部落、榮登蒙古帝國大汗(皇帝)寶座後,為何要把額爾古納分封給二弟哈撒爾作為領地?那裏是他的故鄉啊。更確切地説是故鄉的故鄉。黑山頭,有哈撒爾部族居住的主要城池。時間之手,把當年金碧輝煌的王侯宮殿和刀槍林立的軍事要塞打回原形:被風抹平,被青草覆蓋,只留下幾根梁柱的基礎,和一塊刻有“哈撒爾古城遺址”的巨大石頭。但這比什麼樣的紀念碑都管用、都震撼人心。
成吉思汗的子孫,不乏大名鼎鼎之人:術赤、察合臺、窩闊臺、拖雷、拔都、速不臺、海都、貴由、旭烈兀、蒙哥、忽必烈……然而我很少能説得出成吉思汗祖先的名字。
成吉思汗是蒙古人的英雄,他的祖先也應當是英雄,只不過是一些無名英雄。他們的名字與事跡雖然失傳了,卻註定將以層層疊疊的脊梁和肩膀,為成吉思汗的橫空出世而奠基。額爾古納,最早播灑並孕育著英雄的種子。那是一種世代相傳的血性,那是一顆太陽般天天升起的雄心。
成吉思汗的女祖先,我惟一知道名字的,是阿蘭豁阿。那幾乎是神話裏的人物:阿蘭豁阿在其丈夫朵奔蔑兒幹死後,感天光而懷上了尼魯溫蒙古人的祖先。傳説中認為尼魯溫蒙古人的孛端察爾是成吉思汗的八世祖。
成吉思汗父親與母親的名字,我也是知道的。成吉思汗的父親有一個溫暖的名字:也速該,氈子的意思。他打獵時遇見蔑兒乞惕部的也客赤列,見其剛從弘吉剌部娶回來的嬌妻珂額倫貌美如花,情不自禁揮刀上前搶奪,也客赤列打不過,只好一走了之。無意間獵艷成功的也速該,抱得美人歸,在河畔的牧場成家立業。後來,他用與塔塔兒部作戰時俘虜的敵酋鐵木真的名字,為自己與珂額倫生下的長子命名。鐵木真九歲時,領他到弘吉剌部求親的父親也速該,獨自返回的路上遇見塔塔兒部正在草原大擺宴席。塔塔兒記仇,設計將其用毒酒殺害。乞顏部落另立首領後全部遷走,丟下也速該的遺孀與孤兒,任其自生自滅。母親珂額倫孤立無援,忍辱負重把年幼的成吉思汗培養成一個新銳的酋長。珂額倫含辛茹苦做這些時一點沒想到:失去父親的兒子會征服大半個世界,自己日後也將被尊為蒙古民族心目中的聖母。
弘吉刺部的美女
呼倫貝爾,成吉思汗的父母之邦。尤其額爾古納河流域,一直是他母親的氏族弘吉剌部的遊牧地。歷史上弘吉剌部是蒙古聲名顯赫的貴族部落,更以盛産美女聞名,蒙古部落的男子都以娶到弘吉剌部落的美女為榮。據傳成吉思汗的母親、妻子、兒媳都出自於這一部落。他娶母親娘家的女子為結髮妻子,除了遵照替自己訂婚的父命為了親上加親,也以此表示對母親的感恩、對母愛的難忘吧。
為了目睹弘吉剌部美女名不虛傳,我乘車出額爾古納市區一路往北,投奔近年作為旅遊景點倣建的弘吉剌部蒙古大營。這條路,沒準當年鐵木真迎親時也打馬走過吧?懷著即將成為新郎的激動心情。在向陽的山坡上,那片蒙古包裏,有著他的新娘,那個將接替母親繼續愛他的女人,正羞紅著臉遙遙等候。我走進的弘吉剌部大營雖是克隆的,依然濃縮了蒙古族、達斡爾族、鄂倫春族等多民族風情,為遊客解説的弘吉剌部女導遊,不愧為“祖傳的美女”,比草坡上的格桑花更吸引眼球。她驕傲地指給我們看:大營的蒙古包,都以弘吉剌部嫁入皇家芳名遠播的公主們命名的。毫無疑問,每一個美麗的名字都有一個美麗的故事。
弘吉刺部的孛兒臺旭真,嫁給鐵木真的時候,絕對想不到自己日後會成為史上元太祖的大皇后(汗妻),因為她想不到自己的丈夫會成為全蒙古大汗,上尊號為成吉思汗(“成吉思”謂“海洋”或“強大”之意,“汗”意為王者)。當她與鐵木真訂婚時,鐵木真還只是九歲的孩子,正是那一天,鐵木真暫留在弘吉剌部岳父家,也速該卻在回家的途中被塔塔兒人毒死。鐵木真訂婚與喪父的日子,是同一天。他失去了父親,作為上天的補償,卻得到一位新娘。這就是他那一天的得與失:代價巨大的喜事。鐵木真長大後,與孛兒臺正式結婚,也是對亡父的告慰。
孛兒臺帶來的嫁粧有一件黑貂襲,送給婆婆珂額倫作為見面禮。鐵木真曾被泰赤烏貴族擄去為奴,逃回後決心投靠蒙古最強大的克烈部,以借力報仇。他把最值錢的家當——這件黑貂裘送給克烈部首領汪罕,並認他為義父,汪罕收禮後答應幫助他收復先父的失地。新娘的這件禮物,帶來好運氣,為鐵木真與他的家族鹹魚翻身助了一臂之力。孛兒臺與鐵木真新婚後不久,曾經被也速該擄走新娘的篾兒乞部前來復仇,突襲鐵木真的營地,擄去孛兒臺,配給赤勒格兒為妻。鐵木真又聯合扎木合出兵,奪回已經懷孕的孛兒臺。不久,孛兒臺生下赤勒格兒血統的兒子,鐵木真為他取名“術赤”(蒙語“客”之意),但一直視同己出。可見他對患難與共的妻子愛憐至深。此後,孛兒臺又生三個兒子。第三子窩闊臺,後來即位為太宗,把成吉思汗的事業發揚光大。孛兒臺死後,她的孫子(拖雷子)忽必烈建立元朝,追謚她為“光獻翼聖皇后”,“翼”指羽翼,“聖”指太祖,即為輔助之意。忽必烈對祖母給予極高評價,並號召後人學習她崇高的品德。
孛兒臺死後的靈柩,隨太祖鐵木真安放于成吉思汗陵。這象徵著她在帝國的歷史中,不可代替的位置。
同樣出自弘吉刺部,跟婆婆珂額倫一樣,孛兒臺也是一個偉大的女人,不僅嫁給了偉大的丈夫,還擁有偉大的兒子與偉大的孫子。看來弘吉刺部的美女不僅以美著稱,更有一種愛所帶來的力量。這種力量有時能創造奇跡。
成吉思汗的戰馬
從呼倫貝爾草原到中亞大草原,成吉思汗換乘過多少匹馬?實在數不清了。我只記得他一生中的第一匹馬,是額爾古納給予的。那時他父親剛剛遇害落馬,母親把瑟瑟發抖的孩子抱開工鞍:“這是你父親留下的遺産,接替他繼續活下去吧。他沒跑完的路,將由你來完成。”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父親的戰馬母親的韁繩,就這樣交給了九歲的小騎手。別的孩子都是由父親教會騎馬的,鐵木真沒那麼幸運,把他扶上戰馬的人,是母親,可這反而使他跑得更快、跑得更遠。在馬背上,他一夜之間就長大了。無論這個孤兒未來走多遠,都不會孤獨,只要回頭看一眼就能汲取無限的動力:呼倫貝爾草原作為父親,額爾古納河作為母親,自己永遠有著最安全、最溫暖的大後方。他一生只做著一件事情:前進。向未知前進,向未來前進,向著沼澤、湖泊、戈壁、沙漠、雪山、冰川乃至大海(黑海)前進。在馬背上,看遍了這個世界的風景,看遍了人間的悲劇與喜劇。
我在海拉爾下飛機,換乘越野車前往額爾古納,渴望能與成吉思汗後裔的馬隊擦肩而過。沿途並沒看到多少騎馬的人,倒是見過牧民騎著摩托車趕放牛羊。交通工具的演變,讓我不得不相信:即使這片最古老、最有歷史縱深感的草原,也已迎來全新的時代。可遠處隱隱約約傳來的蒙古長調,使我聽著聽著就有了微醺的感覺:那不正是成吉思汗的魂兒,並沒有散盡。
舉目四望,我沒找到唱歌的人,只看見草坡上有或零散或成群的蒙古馬在低頭啃吃青草。雖然主人不在身邊,可它們一看就不是野馬,並不因過路的喇叭聲而受驚,對人來車往視而不見,顯然有著自己的寄託。在天高地遠的背景下,它們無比的悠閒。但又仿佛時刻在等待什麼。從它們見到越野車頭也不抬的神情看,等待的絕不是你我。這群遺傳了記憶的蒙古馬,莫非在等一個名叫鐵木真的九歲男孩,從馬群中挑選出一匹?被選中的那匹,會比吃草時還要謙恭地低下原本高傲的頭,把那位未來的英雄馱上自己的背,然後按其所指揮的方向縱情賓士。只有一個人,能把解甲歸田的馬群重新集結起來,帶向遠方。那個人出現過。也許,還會再次出現?
額爾古納河右岸
為蒙古民族的起跳提供跳板的呼倫貝爾草原不簡單,額爾古納河同樣了不起,是黑龍江的正源。上游是發源於大興安嶺西側吉勒老奇山西坡的海拉爾河,同蒙古境內流來的鄂嫩河在根河口匯聚,向下稱為黑龍江。而克魯倫河流入呼倫湖,呼倫湖以達蘭鄂羅木河同額爾古納河相聯。額爾古納河又是通古斯語(鄂溫克語)的音譯,意思為鄂溫克江。從各個時代的史書裏流過:《舊唐書》稱之為望建河,《蒙古秘史》稱之為額爾古涅河,《元史》稱之為也裏古納河,《明史》稱之為阿魯那麼連,到了清代始稱為額爾古納河:這條蒙古帝國時期中國的內陸河,又因被寫入《中俄尼布楚條約》而成為中國與俄羅斯的界河,至今仍如此。當時俄羅斯南侵,康熙皇帝為了同衛拉特的噶爾丹爭奪蒙古地區控制權,匆匆忙忙於1689年與俄羅斯簽訂《中俄尼布楚條約》,割地求和,將額爾古納河以西劃歸俄羅斯。額爾古納河右岸,清末和中華民國時期先後設置吉拉林設治局和室韋縣、奇乾縣。
我一直以為蒙古民族天生就是馬背上的草原部落,在額爾古納市蒙兀室韋蘇木參觀蒙古之源·蒙兀室韋文化旅遊景區,才了解到成吉思汗的祖先是從大興安嶺的原始森林走出來的,呼倫貝爾草原幫助他們由漁獵轉變為遊牧,嘗到了新生活的甜頭:逐水草而居,順天時而動,無拘無束,浪跡四野。
格納德認為最初的蒙古人不是草原民族,而是來自森林山區的民族:“他們的森林起源可以從他們大量使用的木製車上看出來。甚至今天的蒙古人也與草原上的哈薩克人不同,他們用木製的小桶而不用皮袋子。”
從呼倫貝爾草原到中亞大草原,西行不止的成吉思汗,也是有根的,他的根不是草根,而是在大興安嶺的森林裏,跟樹的根一樣,粗壯、深邃、縱橫交錯。所以他以歐亞大陸為舞臺的騰挪跳躍,顯得那麼有力、有底氣,而又收放自如。
原標題:額爾古納,成吉思汗的源頭(洪燭)
【作者簡介】洪燭
本名王軍,現任中國文聯出版社編輯室主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詩集《藍色的初戀》《南方音樂》等,長篇小説《兩棲人》和散文集《我的靈魂穿著草鞋》《眉批天空》等。曾獲中國散文學會冰心散文獎、老舍文學獎散文獎、路遙青年文學大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