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寧宗一先生(啟發攝)
讀經典書
宗一師自大學畢業留校時就在課堂上教授中國古代文學史,可以説一生是在讀經典名著中度過的,特別是繼承其師華粹深、許正揚的傳統,以古代小説、古代戲曲作為教學科研的主要方向,寖淫于小説戲曲教學研究,對《鶯鶯傳》《西廂記》《單刀赴會》《高祖還鄉》《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金瓶梅》《紅樓夢》《儒林外史》等等這些小説史、戲曲史上的高峰作品,耳熟能詳,不斷閱讀。伴隨著時代思潮閱讀,伴隨著知識增長閱讀,伴隨著文學史觀進步閱讀,伴隨著人生閱歷閱讀。我認為正是這種對經典名著的持續、反覆、深入的閱讀,提升了宗一師作為讀者的品味,固化了他作為大學教授的形象,豐富了他作為批評家的審美視角,塑造了他作為一個當代知識分子的品格和風骨。他沒有局限于雕章琢句的文字訓詁考辨,也沒有汲汲于分析故事情節的流變,而是結合時代、融匯審美、貫穿靈魂地以宏觀視角面對文學史上的一座座高峰,所以他讀出了《鶯鶯傳》的心靈辯證法,讀出了《碾玉觀音》刻骨鏤心的癡情,讀出了《金瓶梅》醜與美的辯證統一,讀出了《單刀會》的強者之音,更在名著中讀出了性格就是命運的真諦。
這種對經典名著抽絲剝繭、對名著人物形象深入心靈的閱讀,使我們看到小説戲曲中經典人物在現實中的復活和再生。在宗一師的閱讀中,他們帶著自己的時代氣息,以自己的特立獨行,跨越時代的風塵和歷史的長河,融入了宗一師的內心和靈魂,經過對話和交流,再以一個全新的姿態重新走到讀者的面前,真情告訴我們:生活要有膽識和才情,藝術與道德並存,人生是悲劇性和喜劇性的融合,悲劇都是這麼發生的……等等,這就是經典名著洞開心扉的藝術魅力,這就是經典形象的永生價值,超越人生,跨越歷史!
數字時代,資訊交流暢通,人們視野開闊、自媒體盛行,引發了對文學作品、文學史,對一切過往重新認識、重新創作的革命,許多細節和潛流被重新發現和解讀,這無疑是文學史研究的巨大進步;更多的研究者、創作者從這些細微之處入手,為豐富文學作品、完善文學史增添了許多新的證據和光彩,也有一些新的顛覆性的結論出現,呈現出豐富且多彩的文學研究、文學創作局面,研究者、創作者之多、之廣,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可以稱為百花齊放。但與此同時,不可忽略的是這種多彩和豐富帶來的另一面問題——亂花漸欲迷人眼,忽視了名著的經典性,忘記了經典的歷史性,自然也淡化了文化的傳承性。滿園野花固然可喜可讚,但缺少牡丹、玫瑰、金菊等名貴品種,這樣的花園同樣難以留住廣大的觀眾,也降低了花園的規格和檔次。
文學史猶如一座植被豐富、鬱鬱蔥蔥的大山,不同的高度生長著不同的植物,綻放著不同的鮮花,我們欣賞山腳下的車前子、蒲公英的同時,同樣要深知高山上面還有蒼松和雪蓮,無限風光在險峰。從個體來講,每一種花朵都有其獨特的美麗,都值得欣賞和讚嘆,但是從整體來看,那些符合大多數人審美意識的,那些經歷千難萬險生長出來更加鮮艷奪目的花朵,那些更加具有廣泛作用的棟樑之材,無疑會更值得我們去珍惜、禮讚、仰望。經典名著在文學中的地位就是花園中的牡丹和玫瑰,就是高山上的蒼松和古柏,永存永在,時時綻放出耀眼的光芒,常讀常新。讀經典名著,初學者可以學其上者得其中,快速提高自己的審美能力和人生認知;重讀經典名著,再學者可以溫故知新,從而提高修正自我的積累和修養,既能不惑於世俗的審美,又能調整自己的人生,再揚徵帆;重讀經典名著,研究者可以再上層樓,結合新時代,發現新境界,提出新論斷。經典是時間的長河大浪淘沙留存下來的真金,歲月永不敗經典。尤其是在過於繁複和崇尚形式的時代,經典有如定海神針,讀之能讓人以少勝多,讓人靜心定力,從而洞察這多變社會中亙古不變的真理,所謂我自從容向天笑,任爾東南西北風。
從這個意義上説,作為一生以出版為職業的人,我讚賞和敬佩天津教育出版社此時推出宗一師的《重讀名著》,這是有遠見、有擔當的出版人眼光。出版以傳承人類文化為目標,不能僅僅追隨時代潮流,還要引導文化發展和文明進步,在大多數人眼花繚亂,難以抉擇而迷茫,或是被短視頻攫住眼球時,以書引導人——重新閱讀名著,正深合出版初心——通過出版的圖書給廣大讀者以精神上的引導,解惑釋疑,使之不被流俗左右。
《名著重讀》是宗一師研究相關經典古代小説、戲曲名著的文集,叫重讀,有再認識的深刻含義,是對於經典作品從量變到質變的重新解讀和分析;且由於所論述的作品集中于經典名著,自然會引起對文學史寫作的深刻反思。毫無疑問,從某種意義上講文學史就是經典名著的歷史。此書雖然是文集,但是由於焦聚這兩個互相關聯、互為表裏的方面,實際上是名著與文學史研究的專論,不是簡單的文章合集,這是首先想説明的一點。
傳經典業

寧宗一先生與本文作者
韓愈説:“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我1979年高中畢業考到南開大學中文系讀書,那時小城少年幸遇恢復高考,到南大(當時是南開大學的專稱)上學,興奮不已,從精神到物質,一切都是新鮮的感覺。少不經事的我,玩心多於讀書,唯獨對先生老師敬仰有加,仍然如中學生一樣,聽老師話,認真完成作業,不敢絲毫怠慢。那時的南開大學中文系老先生們像朱維之、邢公畹、張清常、王達津,以及我後來讀研究生時的導師朱一玄先生,個個是飽學碩儒,風采各異:有的先生如彌勒佛般和藹可親,有的先生如羅漢般相貌清奇;有的先生瘦而高,學生中一站如鶴立雞群,也有的先生矮而瘦,學生圍繞著請教問題時,後面的學生只聞聲音,不見先生其人;有的先生講課風趣幽默,高興時即興能背《水滸傳》“林沖雪夜上梁山”長文,有的先生上課則一絲不茍,照講義抑揚頓挫,絕不越“講”池一步……堯長舜短,環肥燕瘦,私下以為惟五嶽之雄、險、秀、奇、奧,差可比擬各位先生的不同風範和教學風格,仰止不已。
宗一師當時近知天命之年,是中文系副教授、係學術委員會副主任,還沒有進入老先生們的行列,是教師的中堅力量。一方面由於宗一師還沒有到令我們“仰止”的年齡以及他喜歡和年輕學生交流的性格,學生們更願意和他交往,向他請教;另一方面,更主要是他一給我們年級講課就深深打動了全班同學,大家心中感慨這是標準的、經典的大學教授形象:其一,並不偉岸卻頎長筆挺的身軀,身穿當時的標配深色呢子大衣,一個方條格圍脖,昂首闊步走進教室,脫下大衣,顧盼凜然;其二,一開口:“我叫寧宗一”,標準的京腔京韻,講起課來,張弛有度,條理清楚;其三,一手流利的板書,瀟灑流暢的字體透出束縛不住的剛健且自由的筆意;其四,講古代戲曲、小説,均有超出文學史一般內容的介紹,有新意、有見識;其五,備課充分紮實,萬變不離講義其宗,邏輯清晰嚴謹,能放開去又能收回來,絕不信馬由韁;其六,雖然講古代小説戲曲,但是能夠和當代文藝實踐、文化思潮緊密結合,具有濃厚的理論色彩,不是簡單的訓詁箋證。
宗一師講課特點是不僅僅釋疑解惑傳授知識,還通過經典作品的分析和闡釋,讓學生們從中感知文學的發展規律,文學和社會的密切關係,文學和藝術的觸類旁通,文學發展史和人類心靈成長史的不可分離、互相促進,更進一步把古代文學史和當下文學思潮結合在一起,傳文學之道,導文化之脈。聽宗一師講課,魚、漁雙得。他的授課從內容到形式的風采都深深吸引了學生,使得79級許多學生都傾心佩服,更使我自己愛上了古典小説。
不僅如此,如今40年過去了,同學們相聚,津津樂道宗一師當時推動的教學走出去、請進來,對我們視野影響之大,印象極其深刻,甚至超越了課堂聽課。
先説走出去,1982年宗一師講元曲時,正值話劇《絕對信號》在北京演出,這是中國第一個小劇場話劇,人藝演出後引起轟動,宗一師爭取系裏同意,給79級90個同學買票坐火車到北京專門看人藝的演出,讓我們感受最前沿的戲劇藝術,從而加深對古代戲曲藝術的理解;也應該是1982年,美國石油大王哈默藏油畫在北京的中國美術館展出,這是改革開放後第一次西方油畫原作在中國美術館展出,宗一師再次為我們爭取到了一睹真跡的機會。這種現場教學現在看來或許沒有什麼新奇,但當時對我們本科生的影響和震撼是巨大的,使我們充分認識和感知了文學和藝術的密切關係,同時更體驗到文學藝術自古至今的一脈傳承,啟蒙了文學藝術跨越歷史、超越國界的宏闊視野,眼界大開,可以説終身受益。再説請進來,宗一師在當時系主任的支援下,以學術副主任的職位,請了一大批學界的知名專家學者到南開中文系講課,阿英、王瑤、劉葉秋、吳小如、盧甸、阿垅、敏澤,等等,讓我們充分了解到了學術界的最前沿成果,也得以近距離接觸南開大學以外的學術大家名師風采。轉益多師,不做井底之蛙,心中種下了學問乃天下之公器的種子,一生受用不盡。
宗一師自己更是以身作則,多年來,在古典小説戲曲研究界,他的學術思想和審美觀念,一直是走在同時代人學術研究的前列,經常引起話題和討論,為古典文學學界不老松。以我愚見,宗一師作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後南開大學培養的第一批中文專業的畢業生(他老人家很得意畢業證書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南開大學畢業證的001號,把它鄭重捐獻給校史館),他的文學理論修養實際上是源於蘇聯的社會、階級、歷史的文學理論體系。當然,這也是那一代人的文藝理論啟蒙,但是宗一師對於文學心靈史的研究、對《金瓶梅》中體現出的審醜到審美觀的揭示、對文學史寫作的深刻反思、對古代戲曲和古典小説的互為促進的挖掘等一系列學術研究,都遠遠超越了自己的學術基礎,走上了一條吸納時代新思想、新觀念的融合與創新的學術之路,融入了自己的人生體悟和感慨,具有動人心魄的學術力量,因此産生了重大的影響,深受學界歡迎。
為經典師

寧先生身後懸挂之對聯為本文作者所撰
宗一師把他90歲的口述史定名為《一個教書人的心史》,恰如其分地道出了其一生的驕傲和風姿。宗一師沒有帶過博士生,也沒有幾級教授的頭銜,即使在南開大學也不是影響最大、學術貢獻最大的教授和先生,現在還住在西南村75米的“二自齋”裏,僅僅四壁環書而已,用他自己的話是“破瓦寒窯”——但他是最好的老師,他的所作所為代表了大學教師這個崗位的經典和高尚,特別是與一些不以授課為主業,汲汲于拉項目、出大部頭書甚或盤剝利用學生的教授相較,他對自己職業的熱愛,會讓一些人汗顏。
他愛講課,他年近九十還在講堂上授課,而且一生職業素養積累起來的講課功夫融入身心,在我看來講課是他的“充電器和發動機”,甚至是他長生的妙訣。他一講起課來就滔滔不絕,永遠沒有虛弱和疲憊的感覺,越講越精氣神十足;甚至不顧場合,即使在飯桌上,只要宗一師在,一定是講話核心。他幾乎把任何場合都作為講堂,不厭其煩地傳道授業解惑。
他愛自己的學生,每當覺得自己的學生受到不公正待遇,他不管對方是誰、不管是什麼場合,立馬懟回去,像職業劍手面對強敵,不一劍封喉決不罷休。雖然這種“護犢子”也時有護錯了的尷尬,但是他不在乎這些,就是全心全意護著自己的學生。他是真心愛學生的老師,面對任何人的請教都不厭其煩,一視同仁。
他是最勇於面對自己的錯誤、敢於擔當的老師,絕不諉過飾非,錯了就是錯了,技不如人就是不如人。坦然面對,勇於擔當,敢於榨出自己個兒長袍下的小來,這是勇敢和自信的完美結合,也是老師最優秀的品質!這裡不再羅列,把我在2021年4月任職時寫的《一個教書人的心史》的“三審意見”部分轉錄於此,從另一個角度説明“經典師”的內涵:
重要的是寧先生的一生代表了一代知識分子的普遍經歷之外,還因為其民族、性格、境界、理想有其獨特性,堪稱“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這樣的口述史是可遇不可求的!會極大地豐富百科社的“縱橫百家”系列,具有雙效益!通審全稿,三個方面感慨頗深:
1、字裏行間充滿著對一生教書職業的熱愛和自豪。口述者一生在一個學校從事教學工作70年,對師承的高度重視、對上課的一絲不茍、對講義的認真準備、對學生的傾囊相授和“縱容式關愛”,可以看出作者對教書這項職業的愛已經融入骨子裏,因此具有一種宗教般的虔誠,這種對職業的尊重和禮敬,當下已經很少見了,“大國工匠”首先應該是“教書匠”,這關乎下一代,更關乎民族的未來和復興!相信不僅僅是教師,從事任何職業的人都可以從中汲取精神的養分和力量!
2、通篇口述貫穿著反思精神和懺悔意識。口述史最怕的是選擇性記憶,滔滔不絕地講述自己“過五關斬六將”的光輝歷史,而自覺不自覺的忽略和遺忘“走麥城”的經歷或由於認識所限、魯莽所致、壓力所迫、慾望所惑、時代所脅等等主客觀原因所導致的錯誤行為和表現出的人性中不光彩的一面。寧先生的《心史》恰恰相反,可以説全篇貫穿著強烈的反思、懺悔、批判精神,不是反思社會、不是替時代懺悔、不是批評別人,而是敞開心靈的大門,自己進行反思、懺悔、批判。責人易,責己難,特別是在白紙黑字、壽于金石的出版物上以自己口述史的方式道出,需要勇氣,更需要高尚的氣度,可以説這種境界和追求,具有一種光芒的力量,作為學生和編輯,我覺得時刻被照亮點燃:雖不能至,心嚮往之!
3、全書昂揚著口述者不斷追求人生境界提高和心靈凈化的進取精神。寧宗一先生今年整整九十,但是他的語言、思維乃至行動都具有年輕人的朝氣:對新生事物的高度關注、對時尚的深刻理解、對社會現實的不斷融入和理性批評、對認識到的自己不足的不斷克服提高,完全不像一個老先生,還葆有童心和強烈的求知欲和進取心,正是這種進取精神和求知欲使之能夠不斷提升自己,正所謂大人者不失赤子之心也!一個走過九十年人生的老教授對人生、對社會、對祖國的關注和熱愛,令我們這些學生輩的所謂年輕人相形之下深感慚愧!
《心史》是一個一生在一所大學以教書為生的老教授對自己職業的認真總結——酷愛並虔誠;《心史》是一個經歷了漫長人生道路的九十歲老人對親歷歷史的坦誠回顧——曲折且生動;《心史》是一個鮐背之年的智慧長者飽嘗人生艱難後的反芻咀嚼——甘香兼苦澀;《心史》是一個永不停止進步的、沒有垂暮之年的老青年奮進心路歷程的透明展示——反思與懺悔,也許不會成為最有名的、影響力最大的口述史,但一定是最具特色的、最具反思意識的口述史!
從閱讀經典名著到課堂上講授經典名著,也許不是每個閱讀者都會有的經歷;但是閱讀經典名著,一定會讓每個閱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漸漸走向精神的充實和宏闊,最終達到心靈的圓滿,活出經典的自我。
2025年4月28日晨改畢
(作者係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原社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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