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博:去年年底,湖北省藝術館黃河、長江、大海•周韶華藝術三步曲得到了業界的廣泛讚譽,接下來您還有什麼新的創作打算?
周韶華:我現在在做的事情有兩件,一個是我的新系列——《穿越時空》,目前正在作一些材料的收集工作;另一個事情就是我在有生之年編一套文集,也讓後世能了解我這麼多年都在幹什麼。
大家覺得繪畫只能表現空間、不能表現時間。我想嘗試藝術不受時間和空間的局限,所以,我選擇了“穿越時空”這個題材。宇宙是無限大的,沒有邊界的,不應該設置一個界限。最早的繪畫只是二度平面空間,特別是我們整個時代已經不是原始的農業文明時代了,而是一個現代社會,甚至是一種工業化、後工業化、資訊時代,我們的觀念要做很大的調整、要有很大的突破。要跳出“三界九天外”。過去講“天界、地界、人界”,張仃先生和吳冠中先生曾辯論中國畫的底線問題,有些人認為中國畫的底線就是線條,不能突破線條。我認為線形結構在宇宙當中只是一個局部的東西,局部的東西有線形結構,一個混沌的世界是不能用線條來表現的。
當然,在局限內打天下也可以是一門藝術,不管是中國的書法、中國的京劇都有一個框框,出了這個框框就不是京劇了,它的好處確實是造就了四大名生、四大名旦,但是一旦到了高峰以後就再也突破不了了,所有的徒子徒孫都在學習他們的、模倣他們的,沒有一個超過他們的,為什麼沒有超過呢?因為你不能走樣,你是程派就是程派,是梅派就是梅派,所以京劇到了高峰期以後開始走下坡路了,走下坡路最大的障礙就是不主張創造、而主張模倣繼承。
文博:您對中國畫的底線問題有自己的認識。就您這個話題我突然想到兩個問題。一個是西學背景,一個是傳統精神。繪畫界的吳冠中、陳丹青都有在西方求學、生活的經歷,回國後,就感覺問題很多,提出了很多看法。他們用西方文化的背景來反觀我們的文化、我們的文化屬性,包括自由、創造力、個性。另一個傳統精神,一方面我們遠遠沒有理解我們傳統文化(筆墨)的精神,很多畫家看別人要求創新,自己也跟著去了,你一問,他也説不上個子丑寅卯來,缺少個人思考和理論支撐。我所奇怪的是您雖然沒有在西方的生活經歷,也沒有接受過西方的系統訓練,但身上有股強烈的自由知識分子的精神。
周韶華:我受“五四”運動的影響很深,雖然我沒有趕上參加“五四”運動,但我還是對魯迅、胡適以及繪畫界的林風眠、徐悲鴻、劉海粟持肯定態度的,是他們給中國文化藝術帶來了曙光、帶來了發展和希望。
文博:當今的藝術家趕上了好時代,目前的社會大環境真的很好,它不會輕易埋沒一個真正有才的人。您的文筆特別好,30年前的文章,現在讀來依然邏輯清晰,且都有很高的學術價值。批評您的文章我看到過一些,主要是説您畫面中的製作成分太重了,不符合中國畫的傳統,不像中國畫。
周韶華:其實這種批評現在還沒有停止。
文博:您怎樣看待批評?
周韶華:我的創作取向與自己的性格和經歷有關。我如果看中這些批評,那就被壓得抬不起頭、翻不了身了,怎麼反對我,我都要這樣幹,我寧可不要這個頭銜和那個頭銜。我自己感覺到很慶倖,居然能夠從那麼多批評和反對聲裏面衝出來,而且一路上反對我的人都是很有分量的,我也不向他們低頭,當然我也不和他們直接交鋒,我用自己的藝術實踐來説明問題。要和他們直接交鋒就要付出很大的犧牲,有的時候要受重傷(笑)。我也沒時間搞那些筆墨官司!
文博:一個藝術家在二三十年朝著一個方向矢志不餘地走,這不僅需要毅力,更需要文化自信。今天的社會誘惑實在太多,要保持一顆良好的心態也很難。
周韶華:中國傳統的力量太強大了,但是我又不反傳統,甚至我繼承傳統比今天那些所謂的傳統派的還要多得多,他們不一定理解了傳統。
文博:我曾見到過您上個世紀70年代的畫,是很傳統的那種。現在人們存在著一個問題,必須看到你傳統的東西,才説你的創新是有傳統依據的,沒有看到你傳統的東西説你創新是無源之水。
周韶華:他們把傳統理解得非常淺薄,認為傳統就是一個線型結構,實際上它只是傳統發展階段裏面的一個點,在文人畫裏簡化了,但是文人畫以後線型結構,像吳道子他們,還不能説是文人畫,基本上是為宗教服務畫了很多,那個東西非要用線來表示,因為在當時還沒有像現在這麼多的材料,在那個時代他們發明瞭線型結構是了不起的,但是這個東西不是中國繪畫唯一獨尊的。傳統是一種文化精神,文化精神上下五千年是非常豐厚的,不是那麼簡單的問題,它包含的東西很多。我要向前走,就要把本土文化抓得牢牢的,但是我的目的是要走向當代,我是一個當代的藝術家,我的文化身份、文化立場是本土性和當代性要結合得非常好。要走向當代,沒有自己的文化背景、沒有自己的文化資源是站不住腳,同時也很難搞得成功。中國的傳統文化首先是黃河文化,黃河文化通過《大河尋源》還根本解決不了問題,接連就做了好幾個系列,《夢朔仰韶》、《漢唐雄風》等,我還來不及再去做別的,如果有時間還可以搞青銅文化,夏、商、周文化,這些都非常了不起,它是中國文化非常輝煌、非常有分量的一個東西,因為時間不等我了。
文博:您認為書法創作的當代出路在哪?切入點在哪?傳統的書法怎麼樣進入當代語境?
周韶華:我對書法沒有太多認識。拿中國畫和書法相比,它們存在的問題都是差不多。對當前主流美術我的意見非常多,我一談自己的觀點就會陷入一場血戰,紛紛遭到圍攻,我要批評反駁,一批駁就畫不成我的畫了,我只能從藝術實踐來解決問題。現在不認識、不理解沒關係,我非常有自信、有信心將來大家會認識的。現在所有的傳統派這些人他們最沒有傳統文化修養,他們做的東西最低級、最膚淺,實際上是敗壞葬送了傳統文化。他們的那些主張、那些方法論都是非常腐朽的、非常陳舊的。現在學習書法給你提供了非常多選擇,印刷術的發達、電腦的普及、多媒體的運用,這在過去是不可想像的。現在你馬上通過網路就可以看到最新出的《美術報》,我只能等郵局每週送過來的。
寫書法也好、畫中國畫也好,最後真正要把握的是一種文化精神,這種東西能夠給你帶來一種欣喜、帶來一種希望、帶來一種眼界,受到一種感化。當然這裡面也有技巧,作為一個載體應該是承載著文化精神,對生命、對自由是一種啟發,它告訴你人活著就要創造,創造才是生命的張揚、生命的發展、生命的提高、生命的品質,沒有創造生命有什麼品質呢?有什麼價值呢?最主要還是在創造,而創造的本質是什麼呢?是人所嚮往的一種自由精神,人的一種更高的精神境界,要千方百計地創造,作者的支撐點追求的是一種更高的精神境界,要把這種東西表現出來。
文博:您推薦幾本對您人生和藝術有過重要影響的書吧?
周韶華:我現在眼睛不好,不能讀新書是我最大的遺憾。幸虧年輕的時候讀了不少書,年輕的時候因為沒有上過學,我就下決心讀好文化課,那個時候是饑不擇食,當然也不能瞎讀書,當時中國文聯出了一本青年文藝工作者必讀書目,開了一個大清單,從馬列主義的經典著作、中外古今最好的書籍,還有哲學的、歷史的等等。那個時候什麼都讀,現在回想起來還是非常有幫助的,基本上中外古今的古典名著差不多都讀了。
從文藝理論方面來説,真正對我起影響的書是《文心雕龍》,對《文心雕龍》下的功夫特別大,這本書裏面的句子非常經典,好像換一種説法就不經典了。我認為這是所有文藝理論書寫得最精彩的。哲學思想最重要的是老子的《道德經》。中國畫好多理論是和書法相通的,有的很短只有幾句話,像著名的宗炳《畫山水序》,雖然很短但是很精彩;再一個是《林泉高致》,主要的是文人畫理論的東西;再下來就是石濤的《畫語錄》;莊子的書也很有啟發。有的書我是後來才讀的,像《易經》,以前都沒有注意。
文博:一個人記憶力好,對他做學問有很大的幫助。
周韶華:我自己後來發現記憶力不好了,讀書要做筆記。現在遺憾的是很多筆記就不知道抄到哪了,這個時候開始記憶力已經衰退了,有的人做功夫做得非常深。有一次,我到中國美術學院王伯敏家,他做學問的精神使我大吃一驚,一個大抽屜裏頭有很多小抽屜都是讀書卡片,關於哪一類的就裝在一個盒子裏,有的怕亂套都是用線穿起來,讓人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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