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振寬:尋求現實和藝術的最佳契合

時間: 2015-03-20 13:27:21 | 來源: 新浪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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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最一般的美學範疇講,現實是藝術的基礎,藝術離不開現實,但它又不是生活本身。現代中國畫在接受西方繪畫影響的同時,脫離不開中國傳統哲學和繪畫精神的滋養。“天人合一”,“似與不似之間”正是中國文化精神的合理內核和形象概括。中國畫如果全然脫離現實,畫家的人生體驗將無從談起;如果只停留在對現實的表層反映,作品的內涵就會消弱;如果僅僅追求對客觀對象的逼真描摹,作者的感情宣泄也會化為烏有。這種既離不開現實又不能一味貼近現實的特性,逼使畫家不得不在現實和藝術之間尋求著最佳的契合。如果把作畫過程中的心理機製作一簡化描述,可以概括為對現實和藝術之間最佳契合點的尋求、選擇和把握。

山水畫有以秀美簡逸勝者,有以壯美樸厚勝者,有以潑墨潑彩為長,有以點線皴擦為長,這是個人風格;南方畫家多表現水鄉平遠,煙雨空濛,北方畫家多表現高原厚土,洪荒大漠,這是地域差別。一個時代,一個地區,一個畫派,在集體無意識中又會出現個性差異。明清倣古之風盛行時,出現石濤、八大、揚州八家的獨創革新。江南雅逸冷雋之風統領畫壇時,出現吳昌碩、黃賓虹的厚重沉雄。千差萬別的面貌都是在各自不同的角度對現實體驗和藝術表現進行各自不同選擇的結果。

當你在陜北黃土高原上跋涉時,眼前的千汫萬壑連綿起伏,土屋窯洞錯落其間,或是馱著糧袋的毛驢蜿蜒于山梁溝峁,或是迎親的嗩吶聲回蕩在垴角崖畔,或是老羊倌如泣如訴的“酸曲”聽得你忍不住掉眼淚的時候;當你在河西大漠、戈壁草原或古長城的殘垣斷壁間,迎著風沙長嘯慨嘆時,透過這歷史、現實和神秘莫測的大自然,得到的是宇宙不可抗拒的永恒魅力和人的既渺小又偉大的本質力量的感受。而這些感受不可能通過對眼前直觀景象的如實描寫表現出來,也不可能用描繪青山綠水,清淡雅逸的筆墨表現出來。説對客觀對象需要抽象、概括、總體把握也好,説在藝術語言上需要變革、創造也好,都有一個客體和主體,現實和藝術表現之間的最佳契合點的選擇問題。唯其如此,才能透過你所描繪的可視形象本身,表達出那種不可見又確實存在著的叫做思想、內涵的東西。也才能透過你畫面上能看得清楚的形式符號,體味出那種説不清楚而又確實存在著的叫做風格、個性的東西。藝術創造的本質並不是看你畫了什麼和怎麼畫的,而是那些隱含在這些東西背後的精神內涵和個性特徵。

所謂尋求現實和藝術之間的最佳契合點,就是不同畫家對客觀和主觀,具象和抽象,寫實和寫意,形象和筆墨之間不同“度”的選擇、把握和融匯,從而也就形成千姿百態的藝術面貌,産生樣式各異的風格流派。

一幅寫意山水畫,大都有一個“從無到有”,“從有到無”的作畫過程。在一張紙上,約畧勾出某種形象,步步深入,形象從朦朧到清晰,是“從無到有”。但形象愈清晰,愈象某種對象,即離“現實”愈近,則離“藝術”愈遠。通過各種手法在畫面中的形象與形象之間,筆墨點線之間,虛實空間之間,該連的連,該破的破,該渾的渾,該醒的醒,該加的加,該藏的藏,使已經清晰的形象又模糊起來,是“從有到無”。自然界中的萬事萬物,單獨看是清晰的,但整體看又是互相關聯牽扯,模糊混沌的。山水畫中的形象如果是一個個清清楚楚,各自孤立的個體,缺乏互相間的整體關聯,沒有籠罩在統攝畫面的某種氛圍之中,就缺乏傳統山水畫中稱之為“氣”的東西。畫面缺少了某種“氣息”、“氣象”、“氣度”,就容易流為“媚俗”的“似”和輕浮的“薄”。所以,作畫過程中當“似”到來時,需要對形象“破壞”,加強其“不似”的抽象因素。而當“不似”出現時,又需隨即加以具象的調整,尋求“不似之似”。如此建構——破壞——重建——再破壞——再重建,週而复始,層層疊加,使畫面無序而有序,無形而有形,無筆墨而有筆墨,深厚而靈透,豐富而單純,模糊而明晰,達到“剪不斷,理還亂”“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美妙境界。這種境界的獲得,正是作畫過程中不斷地對似與不似,抽象與具象的調整與把握,對客觀現實與藝術表現之間的最佳契合點的尋求、捕捉與把握的結果。

縱觀歷代大師的作品,莫不如此,黃賓虹尤堪稱典範。他的畫懵懵懂懂,混混沌沌,近看除密線繁點,色斑墨澤外似乎什麼都沒有,遠看則雄山茂林,鬱鬱蔥蔥,氣象萬千,神秘莫測,什麼都有。特別是局部看來,極富現代意識。從那畫面上似是而非、若即若離的形象,斷斷續續變化萬千的線條和積墨,像跳“踢踏舞”般的點子中,可以猜度和依稀看到他作畫過程中思維與畫面的顯現同步,心律節奏與筆墨運作共振的作畫激情,這正是自始至終進行建構、破壞、重建,自始至終在似與不似、抽象與具象、主觀與客觀之間遊弋,在現實與藝術之間尋找把握最佳契合點的高度體現。

寫意的山水畫,是一個高層次的創造性精神活動。不同畫家,不同作畫階段有著更複雜的心理活動和體驗,語言和文字在企圖表述作畫過程的心理機制時總是笨拙的。繪畫的理想境界時時在向畫家招手,一代又一代畫家可以用自己獨特的體悟,創造出變幻無窮的藝術碩果,從整體上不斷向藝術的最高境界逼近。但是任何時代的任何一個個人,猶如一個虔誠的宗教徒,永遠無法達到極樂的彼岸。

“佛法無邊”,但同時,“佛自在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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