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正的理性,似乎在收藏決策中佔據更大分量
天野喜孝《自由落體》
隨林正來到位於798的林正藝術空間,那裏正在展出俄羅斯畫家別西科夫的油畫。這個空間隸屬於台灣山集團旗下的藝術文教基金會,林正一年要在不大的展廳中辦10個展覽,大都是基金會收藏的藝術家的作品。基金會的創辦者是台灣企業家林明哲,林正的父親。
70後的林正並未從商,而是繼承了父親作為收藏家的衣缽,緩慢而踏實地打理自己在北京的事業。談起藝術家,林正總有很多話説,但總以溫和的方式組織語言,沒有多少理想主義和天馬行空。他更像一位畫廊主,講述起自己入手藏品時的反覆權衡:既要考慮歷史,又要預見未來。他的理性,似乎在收藏決策中佔據更大分量。“性價比是我首先考慮的。將來賣出去不一定賺錢,但起碼要打平。”採訪中,林正很坦率地説起自己在收藏上的“摳門”。
與林正的謹慎不同,林明哲在收藏上顯得比兒子“任性”得多。林明哲是台灣著名收藏團體清玩雅集的一員,也是一個對時代潮流有著敏銳感知的藏家。他的收藏理念是構築一個體系,看準一位畫家就要收藏他每個時期的畫作。林正開玩笑似的將父子倆的這種差異歸結為財力上的懸殊:“他的錢和我的錢是不同的。主要是他有雄厚的財力,而我的收藏全靠自己的薪水,不得不考慮得多一些。”
林正畢業于多倫多大學的藝術史專業,後來又去澳大利亞學了多媒體設計。他專注于收藏當代藝術作品,包括架上繪畫、影像作品。2006年,他在上海當代藝術博覽會買下了草間彌生《對性的癡迷》之後,正式開始了自己的收藏生涯。現在,他同時還承擔著山集團藝術品基金會的收藏、梳理工作。
年輕收藏家的審美有共性
林正的微信裏有一個群,大約45個人,全部是年輕的收藏家。這個群很活躍,時不時有人在群裏開各種玩笑。其中包括周大為這樣收藏門類廣博的知名藏家,也有一些收藏老爺車、小物件的年輕人。在一些展覽開幕的場合裏,其中的幾位藏家也總成群出現,相互贊助藏品。但當記者問起,他是否認為收藏是“群體行動”之時,林正很快地否認了相互之間的影響。“這些年輕人的收藏是獨立的,對很多人,收藏理念已經很難改變,旁人説什麼都沒用。”
但“年輕收藏家的審美又是有共性的”,林正説:“就我知道的年輕人而言,他們都喜歡當代藝術,有的甚至直接排斥古代美術。”
林正對前衛的當代藝術的興趣,最初或許源於父親的影響。上世紀90年代初的台灣地區,當代藝術家便已經崛起,如陳澄波這樣的畫家的畫已經高達200萬到300萬元人民幣。林明哲為籌建美術館,將目光轉向艾軒、羅中立、張曉剛等人。在當時,這樣的收藏眼光已經頗具前瞻性了。
接受了西方美術史教育之後,初回台灣的他感覺到父親這些收藏已經“過時”。當時,他認為:國內的藝術家所做的都是西方早已玩過的東西。但隨著浸淫深入,他的看法已經與當初不同。現在,他更願意從地域性的角度去看中國當代藝術。他覺得:每一個區域的當代藝術發展其實是相互獨立的,他們與西方會相互影響,但不能畫上等號。“父親收藏的這些油畫,又是在一個社會大轉型時期的藝術創作,從中能夠折射很多意涵。”
偏愛轉折期作品
草間彌生那幅《對性的癡迷》是林正的第一件正式收藏。2006年,這幅作品被一家法國畫廊帶到上海當代藝術博覽會,標價35萬美元。出於對日本藝術家的興趣,林正選擇了這幅作品,他知道它並不符合林明哲的審美,但父親沒有發表意見,依舊買下了它。後來,反而是林正開始糾結了:他是一個拿薪水的白領,35萬美元對他也是一個大數目。回北京之後反覆研究,他發現:與畫廊老闆談定的價格,對於這個尺幅的草間彌生作品依舊是貴的。藝博會結束之前兩天,林正和畫廊老闆打電話表示要毀約。老闆很生氣,但因為那次藝博會銷售並不理想,最後還是降至25萬美元,賣給林正。“其實,最後的價格依舊是高的,但現在回過頭看,如果你挑選的藝術家是好的,作品貴一點也沒關係。”
收藏第一件作品的謹慎態度,林正一直堅持了下來:保守、從容、每一件都會權衡很久。
林正收藏,還有一個習慣:撿漏。他關注各類拍賣會,從預展和圖錄中挑出自己喜歡的藏品,要是這些藏品流拍,他馬上找到拍賣行要求私洽。他相信,不管何時藝術品市場都有漏可撿,而他享受的正是這種搜尋與發現的樂趣。“不過,不知道以後是否會有拍賣行拒絕和我合作。”林正笑著説。
他談起最近低價買到的西班牙藝術家塔比埃斯的石板畫作品。這些作品都屬於藝術家的早期創作,技法十分到位。不過,林正的收藏方式也並非每一個人都能學,“撿漏”的背後是對藝術趨勢的洞悉。
對自己應該收藏什麼,林正有他清晰的標準。“我會關注一些區域性的藝術家,他們具有一定的歷史地位,卻被市場忽視了。”他曾經買下一批印尼藝術家阿凡迪的作品,這位畫家在印尼非常有名,作品價格卻只有20萬到30萬元人民幣,遠不如中國的年輕藝術家。2005年,日本插畫家天野喜孝第一次在中國香港舉辦藝術展,他便買下了他的鋼板油畫。不過,他也感慨:現在大家這方面的經驗越來越豐富,好像很難找到被低估的藝術家了。
他在收藏上的另一個愛好,是偏愛藝術家轉折期的作品。“那時候的創作往往最能體現作者的真誠與掙扎,因而更具價值。”他以岳敏君的作品為例,“亂草”是岳敏君在畫“大人頭”之後的階段性嘗試。他認為 “哪怕它們矬矬的,卻是真誠的”。
兩代人的審美
收藏上,林正無疑受到父親很深的影響。林明哲是一位熱誠的收藏家,曾經收藏齊白石、李可染的畫作。上世紀80年代,他認識了艾軒,並逐漸將觸角伸到了四川。他與被稱為“當代藝術教父”的栗憲庭也保持著緊密的關係。在林正看來,當年父親正是手持一本《美術》雜誌,去尋找大陸的藝術家的。“當時拿著這本雜誌去尋找藝術家,錯誤率不會太高。”
畫家王龍生曾這樣回憶林明哲“大手筆”的收藏方式:“他的手指著墻這麼一晃,説這些我都要了,我就覺得這個人怎麼回事。”之後,林明哲在四川拜訪了羅中立、何多苓、張曉剛,一買畫就是一大批。現在,羅中立是與山集團的基金會合作最多的畫家,林明哲更是從未間斷對這位畫家作品的收藏。與林正的“散點式”購買不同,林明哲是大手筆,一買就是一大片。豪邁做法背後的動力是:希望能夠建立一個有影響力的美術館,建立自己的收藏體系。彼時,少年時的林正也曾經隨父親去四川拜訪藝術家,他至今記得:父親一早就出去找藝術家談天,晚上陪他們喝酒,總要到淩晨回家。
除了堅持與熱誠,林正在收藏理念上也受到父親的影響。比如,父親喜歡能展現藝術家手工功力的作品,而不是純機器製作的藝術品,所以他不愛裝置和噴繪。林正接受了這一點,他偏愛的藝術品大都“手工感很重”。哪怕是影像作品也必須是攝影師自己在暗房沖洗出來的作品。比如,杉本博司、傑裏·尤斯曼,都是他尤為鍾愛的攝影家,也收藏了他們不少作品。
不過,林明哲有些理念並不為林正所認同。比如,父親收作品時,注重唯一性。他認為影像作品容易被複製,因而不願收藏,但在林正看來,這不影響藝術品的價值。“哪怕50年以後,影像作品無法保持唯一性,那也是複製者個人的事情,與藝術家無關。”對於在加拿大接受藝術史教育的林正來説,藝術家在版數方面的信用度已經不成為問題。
如今,對於林明哲來説,兒子更像他收藏上的參謀。林正買什麼,父親不會干涉;但林明哲要買當代藝術作品,卻一定會詢問兒子的意見。有時候,哪怕藝術品並不符合自己的審美,林明哲依然會在兒子的建議下大批買入。比如,他在林正的建議下,在拍場中購買年輕藝術家仇曉飛的畫作。在香港那場天野喜孝的個展上,林正因為兒時的回憶買下了4件鋼板油畫,林明哲卻一下子買下了餘下的全部作品,約有20件。
林明哲向第一財經如此表述他眼中的年輕藏家:“林正他們這一代受西方教育、思想影響,較有國際觀。以融入西方人收藏角度眼光來挑選藝術家與藝術品,未來收藏範圍也許更廣、更國際化,較符合中國未來藝術市場中、西藝術並行發展的趨勢。”兒子逐漸在收藏上獨當一面,林明哲繼續鍾愛著古美術,以及羅中立他們那一批畫家的架上繪畫作品,也會在林正的建議下買入前衛的當代藝術作品。
在林正眼中,父親則是一個開明、眼光寬廣的人。“他試著用一切方式去了解現在年輕的收藏家對當代藝術的了解。因為對他而言,所有的一切都是研究,其實他要了解這個過程是怎樣的。”
父輩正努力尋找小輩的審美取向,那麼,林正他們的收藏將來會否回歸父輩的品味?林正説,對自己將來可能發生的變化尚不明晰。但他知道,古美術對當代藝術的影響無法磨滅,而“人最終都會尋回自己的傳統。油畫布是西方的,水墨是中國的。以前是西方輸出,但以後就看我們是通過怎樣的方式去做。年輕藏家正朝前走,但或許有一天會回頭”。
攝影記者/王曉東
作者:孫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