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斯特曼:我同意這個區分。第一,對我來説,藝術和藝術品是有區分的。舉肖像藝術為例,不管是繪畫還是攝影,都存在於物質客體之中,如畫布、底片。第二,在創造過程中也存在藝術:畫家要讓他的模特感到舒服,只有模特放鬆下來才能展現真實的自我。關鍵是不能無視模特也有呈現自我的需要,要會擺姿勢,要有造型,還要自然而然,這也是藝術。藝術家與模特之間這樣的互動,同樣可以成為一種審美經驗。我了解這些,因為我和晏•托馬(Yann Toma)合作的作品就是個表演。所以,存在以形象呈現的藝術作品,但同樣有另外種類的作品,其中也存在審美經驗。我對兩者都承認。
潘公凱:您已經把藝術作品的概念轉化為藝術性的概念,或者叫藝術審美的概念,或者是藝術過程的概念,對吧?這樣您就是從西方文脈對藝術的理解轉向了東方文脈中的理解。
我正想説我對藝術品的理解。我認為對藝術品有兩種理解,當然這是就整體上的側重點而言的。我剛才畫了這麼一個示意圖(見圖一、圖二)。看圖會清楚一點。比如説這一塊是西方文脈,這一塊是中國文脈。我們先説西方。西方文脈,在我看來,首先要把“常態”生活和“非常態”生活區分開。這個“非常態”的生活是藝術品得以存在的最基本的必要條件。那麼,這個“常態”和“非常態”怎麼區分呢?我們生活裏的各種人和事其實都是用邏輯聯繫在一起。比如從時間順序來説,我們昨天在哪,今天到哪,明天到哪,其實都是有邏輯關係的。像今天在這裡相聚研討,《詩書畫》雜誌要整理髮表,這是因果邏輯。這個邏輯關係,我認為它是常態生活或正常的社會生活得以維持的一個基本的支撐。我們的生活之所以能夠正常進行,是一個常態的邏輯之網把生活聯繫起來。這個邏輯之網甚至是制度性的,比如法律、民族國家,我把這個稱為“常態的生活”。我們現在如果要構思與創作一個藝術品,就必須把生活當中的邏輯關係割斷,讓它從生活的邏輯之網上掉下來,或者説,要跟那個常態的邏輯脫鉤,這是所有藝術品存在的必要條件。脫鉤了以後,還不一定是藝術品(比如交通事故也是“非常態”),還得加上特定的寓意,即是您説的框架,更強力的、更有張力的生活,或者是丹托説的“藝術界”、“藝術體制”。再賦予一個寓意,這是藝術品的第二個必要條件。前提是脫鉤,再加上寓意,這個存在物就成為藝術品。
我再總結一下,首先是,一個存在物要從常態生活中、在邏輯上阻斷和脫落,再加上一個東西,即賦予“非常態”的寓意,這個東西就有可能成為一個藝術品。假設旁邊有一雙眼睛在看這個非常態的生活,再加上關注其中的寓意之後,觀察者眼中的這個東西就成了藝術品。我將此稱為:“用常態的眼看加上寓意的非常態生活。”這個過程就是觀眾對藝術品的欣賞過程。這是西方的文脈。
中國的文脈中,常態生活當中就包含有一些藝術品,例如卷軸畫、戲曲等等被稱之為藝術品的東西。這是一般層面理解的藝術品,是用常態生活的眼睛看。這視線裏也有平常的滾滾紅塵在其中,這還不是高境界的東方視角,還看不到深層意義上的藝術作品。而另一種情況,我們如果是用非常態的眼去看生活,常態的生活就整塊成為藝術作品。它不是某一點成為藝術作品,而是整個生活成為藝術作品。可以借用青原惟信的名句來表示:第一層境界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第二層境界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第三層境界是“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這第三層境界就是用非常態的眼(審美的眼)看世界。所以,在東方文脈中,這樣一種視角就很突出,而且有深遠的歷史淵源。我將這樣一種東方視角稱為“非常態的眼睛看常態的生活”。這個就是我對於藝術、對於審美當中兩種不同文脈的理解。
舒斯特曼:在西方傳統中,一直有“作為藝術品”的藝術,這很好。但是從古希臘以來,也一直有“生活的藝術”。這是對藝術的兩類理解。在第二類藝術中,你不需要特別地去“做”藝術。在古希臘,一種藝術就是“做”的藝術,另一種對藝術的理解,就是不特別去製作什麼。讓你的生活成為藝術,不是去處理一個客體。在西方,大部分情況下,“做”的藝術佔據了統治地位,把藝術與“做”同人本身分割開。但是,在美學界也有將二者結合的努力,從人的製作轉向以優美的方式生活,也認為生活本身可以成為藝術。
另外,可能在西方,將藝術理解成“做”一個客體,使之不同,這種理解也許來自“創造論”(上帝締造世界):上帝是“製造”了世界,而不是僅僅“看”世界,而這成為藝術的原型。我的問題是,在亞洲傳統或中國傳統中,沒有“做”藝術的傳統嗎?其實我更喜歡另一類藝術,普通的物件通過被“看”成為不一樣的東西。但是,中國傳統中就沒有製造嗎?就僅僅是看嗎?
潘公凱:實際上,不管在西方還是在中國,這兩種藝術其實都是存在的,但是要看它主線和重點在哪。西方的主線和重點就是製造的藝術,它的美術史也是如此,寫的統統是作品,特別強調作品。中國美術史寫的,現在也都是作品了,那當然是受西方影響。其實中國原來特別重視的是以作者形成的美術史,以人形成的美術史。講顧愷之,強調的是他的性情與才華。評畫也用評人的一套標準。在中國,您講的兩條傳統當中,物質化的作品其實是次要的,強調的重點在人,是藝術家,是文化精英。所謂“人品高,畫品不得不高”,就是這個意思。
舒斯特曼:那我的作品就是在中國傳統裏了。雖然在遇到彭鋒教授之前,我完全不了解中國傳統,但就個人而言,我的興趣在於“做”而不是“看”。而現在對我來講,更重要的不是對象(作品),而是你做了什麼,還是像剛才説的,可以在一個框架中理解對象。對象成為經驗的重點,從藝術家的角度來説,“做”藝術的想法和實踐,塑造了經驗,也提供了生命、結構、張力、愉悅,因為所有這些都是圍繞對象形成的,是活動的框架。而對觀眾來説,對象(作品)的功能是塑造他們的經驗或愉悅,為其建立意義的框架。但問題是,有人把作品看成自給自足,把對象看成絕對重要,而忽略了更重要的方面:作品對經驗的影響。人們對作品過度關注,這裡面或許有經濟原因:人們可以從作品中賺很多錢。經驗和意圖都是模糊、難以量化的的東西,但作品的交易很方便。鋻於此,我的哲學都是關於經驗而不是關於作品的,但是作品對塑造經驗很重要。即便作品沒完成,不存在,也是如此。以攝影為例,比如你在相機裏忘了裝膠捲,但是在拍照的過程中仍然有愉悅有意圖。這個過程中,攝影師和攝影對象之間的互動,都會形成美好的經驗。即便此後你忽然發現沒裝膠捲,最後沒有照片,卻仍然擁有美好的經驗。正是你以為相機裏有膠捲的想法,幫你製造了這個經驗。如果明知相機裏沒膠捲,就不會去拍照,也就不會有這個經驗。所以,我認為對象作為框架的一部分,或者作為美的一部分,還是重要的。
潘公凱:您説得很對。其實我説的中國文脈是一條主線,它的那個特徵:“用非常態的眼去看常態生活”,是一個觀察角度的問題,或者説是一個“悟”的問題。但是這樣一條主線,從效果説,確實有利有弊。其中很大的一個弊端,就是中國的科技發展不起來,中國不重視製作,重視感悟。一製作,老子就覺得,你這個音樂做得太複雜,是沒有好處的。顏色弄得太斑斕,也是沒有好處的,所以道家比較懶惰。中國人對於“器”,一直將其放在形而下的位置上,用“道”把它壓得很低,結果使得中國的機械、製造業特別不發達,從而産生了一個特別大的負面影響。但是從審美角度來説呢,它倒是一個更加靈活、更加豐富也更加不可琢磨的研究過程。這種研究和體驗造成了中國的文論、詩論和畫論都特別玄乎,特別不具體,全是形容詞。那麼好處呢,應該説中華民族其實是一個非常懂藝術的民族,他們在審美經驗的培養上是很有傳統的,體悟得特別深透,成就很高。所以説,各有利弊。
舒斯特曼:在西方,歷史上的情況比較複雜。在希臘傳統裏,關於“看”的部分還是很多。希臘的藝術不是藝術,是勞動。最高等級的人只是“看”的人。在古希臘的觀念裏,與競技有關的人分三等,最低一等是參與的人,他們奔跑、疲憊、跌倒、受傷;第二等人,賣票,賣食品,也不是很高級;最上等的人,他們來了,只是“看”,只是享受。所以希臘的觀點也是,上等人“看”,底層人“做”。後來這種情況改變了,改變來自現代科學,隨之一同改變的還有:重要的並非你能看到和感知的審美屬性,而是可以理解到看不見的物理、化學、原子屬性。這裡結合了兩件事:第一,不要看,要改變。不要欣賞,要上手擺弄、改造;第二,重要的不是你能感知的,而是你不能感知的物理屬性,並且控制它。所以,美國乃至西方的科學出現了一個“改變的時代”,專注于不可見的數學屬性,而非審美屬性,其結果就是形成了一個分野,在西方,我們稱之為兩個文化,一個是科學的文化,另一個是文化的文化,即人文文化。這裡面有很大分別。科學文化關乎數學,數學在技術領域佔據統治地位。而人文文化也有一些問題,就是它在相當程度上依賴科學,所以難以改變視野,越來越傾向於“做”。這也是西方複雜而有趣的地方。由於這個科學革命,改變和製造成為知識的主要模式,取代了此前的感知模式。在古希臘,學習知識是通過感知,現在則是通過做實驗、改變,這使得製造的地位大大提高。這也影響了西方人對藝術家價值的認識。但儘管如此,隨著一些問題愈來愈被澄清,人們普遍認識到,藝術家的職責之一,就是教人們如何思考,如何看。比如印象派教人們看光、看氣氛,還有立體主義、抽象派……藝術家自己也有這個意識。在這條線索上,藝術家始終幫助人們回到感知,回到“看”。
我非常贊同您的回答。只是,當您身處西方文化內部時,也許會看到很多複雜性。
潘公凱:您的觀點我也是很欣賞的。其實整個西方文脈傳承下來,到了二十世紀,或者説現代主義的階段,西方文脈才凸顯出了很大不同,或者説是一種反撥:在美術史上,前面的古典階段是強調寫實、重視科學;到後面,即現代主義的階段,則強調主觀的、表現的。您現在主張的身體美學(somaesthetics),包括強調生活經驗,希望在生活經驗和實踐中豐富藝術本身的含義,這個思路和方向我非常贊成,對您的想法和研究也很感興趣,因此特別希望寒碧先生對您的理論有更多的介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