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上京,夜訪陳綬祥先生。
居京者,多能侃,陳先生尤甚。一席話下來,新奇處頗多。如提及所謂現代中國繪畫大師,陳綬祥只認三人:吳昌碩、齊白石、黃賓虹。陳先生又以為:黃賓虹能開一新境,和現代藝術發展同步,貴在能“散”,確是和量子力學對社會之深刻影響有關。大意如此。要之,黃賓虹藝術,很是受到了現代科學的影響。
陳先生此論正確與否,且不説。假如能夠發現黃賓虹先生曾在文章裏説過“我對現代科學實在一無所知”,則一語可推倒陳綬祥先生結論。無論如何,可以肯定的是:陳綬祥先生話語透露出來的思維取向,恰是這個時代兩大藝術病灶之一大體現。這兩大病灶,一為民主,一為科學。
民主與科學,20世紀最火爆的兩大詞彙,對世界影響之大,遠超其餘。在藝術上,我們受到的民主與科學的影響,實實在在是與世界潮流同步的。
先説科學。假如陳綬祥先生所言屬實,黃賓虹便是明證;假如最後證明黃賓虹和現代科學毫無關聯,但也恰恰透露出陳綬祥和現代科學的深刻關係。
科學侵入一切,以科學解讀一切,成為20世紀最普遍的社會現象。遂有科學主義出現。但科學主義往往擠兌人文關懷,漠視人類情感。如達爾文的影響溢出生物科學領域,成達爾文主義,於是,叢林法則突顯,弱肉強食橫行,十分可怕。今天,克隆技術對人類道德的挑戰,是為典型。科學主義的危害,就是人的利益化、物質化及工具化。這在藝術上體現得頗為典型。
王季遷先生曾猛烈抨擊過黃賓虹,説黃賓虹根本不懂畫、不會畫。要是一般人説黃賓虹不會畫,會遭人鄙視。但由分量極重的王季遷先生説出,便足以讓人警惕、值得深思。黃賓虹的畫面呈現與傳統大相徑庭,如像陳綬祥先生所言,是受到現代科學影響所致,那老老實實按照現代科學的理路進行解釋,該清楚明白得很才對。緣何對黃賓虹的解讀,卻是如此困難、晦澀、莫衷一是?
另外,和傳統的封閉的“經典”解釋不同,闡釋的多樣化與開放性,成為現代藝術的根本特徵之一。闡釋的多樣化,表面上是民主在藝術領域的體現,所謂“人人得以成為主體”;實際上,也是新時期藝術家鞏固藝術話語權力結構的有效手段。開放性、多義性造成的神秘感,和古代巫師之通過封閉性獲取神秘感,效果異曲同工。於是,君不見,現代藝術給人“裝神弄鬼”之感,頗為強烈。
藝術民主化,當然帶來了“藝術平民化”,但藝術泛化的同時,卻是人類精神的矮化。
黃賓虹深研傳統,理路清晰,本不複雜。既如此,為何又有“五十年後方識我”之嘆?黃賓虹病目後之信手而下,恰是藝術修為的自然流露,境界之高,本不在話下,但因其橫涂豎抹造成的“視覺藝術顛覆視覺規範”所帶來的多義性,恰好符合了現代藝術話語權維護之“潛”規則,由此被視為現代藝術,不無道理。
現代社會,人人可成藝術家?太天真了。是第一個喊出了這句話且利用話語渠道傳播出去並通過撩撥個體進行不同解讀從而造成嚴重分歧的人,成了藝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