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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興華:當代藝術展示的面向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4-05-19 10:59:14 | 文章來源: 北京文藝網

展示正成為我們這個終結時代裏最重要的政治舉動。它不光是對藝術作品的展覽,更成為人民的身體的佔領和抵抗方式,已成為“人民權力”的主要來源。藝術展示在本書中被拔高到了我們如何用自己和身體及其作品去對抗全球商品-景觀統治裝置這樣一個政治高度。

每年,全球六億五千萬遊客參觀著這個其實早該被稱作美術館的世界。平時,他們就已習慣在手機螢幕上凝視已成為作品畫面的世界,迫不及待地阻止自己的身體與世界發生糾葛,拒絕親手動用一切,不敢褻瀆眼前和手下哪怕一點點,做愛都恨不得不碰對方,或請色情演員代勞,自己在邊上喝咖啡,讀本週暢銷書。能與這個世界撇得清,讓自己像一個挂件那樣被陳列其中,他們其實還得意得很呢。

這是一個已不能被使用,也不能被居住,不能被經驗的世界,一個已成為“作品”的世界。它成了美術館,成了我們過去説的“廟”。我們天天在這個已被抽象為美術館或廟的世界裏旅行,雖然我們仍住在家裏。我們日常生活的大部,也被當作景觀來陳列和展出;我們的肉身,也像僵屍和標本,像車展上的嫩模那樣,被橫陳,被窺淫。

全球資本主義系統正在收走我們身上的大部分潛能。甚至我們的語言,也被它的global English和手機微信、微網志這樣的粘吸裝置吞沒和陳列。在商品和景觀的包圍下,人類身上只剩下裸生命(被奪取姿勢和原創的語言使用後,只剩下光身)了。於是,褻瀆這一已無法被褻瀆的世界,打破這一使一切與我們隔離的美術館,將我們的身體從被陳列和展示的狀態下解放出來,做出全新的身體展示,而不僅僅去啟蒙和解放自己,是未來一代人的頭號政治任務了。這一褻瀆和重新使用,本身將同時是藝術和政治。接下來須做的,決不是將更多的姿勢和表情祭獻給這個美術館或全球景觀裝置,而是以我們的裸生命之主權之身,去踐踏、褻瀆和集體使用這個全球資本主義商品-景觀裝置,拒絕繼續為它添磚加瓦。我們的裸生命已成了現成品,只有展示它,用它去佔領,才能將它從這個景觀-商品裝置中解放出來,而藝術展示幾乎是它唯一的出路了。

藝術家生産出的是製品,經過展示,在觀眾目光的聚焦裏,才成為藝術作品。進展廳前,它們都只是現成品。

展示中,藝術作品才存在。從展的角度看,作品是什麼?它是文本,一組數不完、理不清的文化引用所構成的織體,時時在變動中;構成它的那一組能指,隨時都在參與當前的各種釋義過程。作品是半液態的,待定的。展示,是一個敲定作品邊框和疆域的過程。

展示使製品進入一個被隔離的狀態,在某一時段、某一空間裏成為藝術作品。一齣展廳,藝術作品又成為文本,因展示,而進一步溶入社會的語言交往,被無窮地編織。展示先使這一文本(在藝術界也經常被稱作文獻[documentation])或檔案,被圍觀,被獻上祭壇,然後將它放養到廣泛的社會交往中,最終與觀眾相忘于江湖。

真正被展出的,也許不應該是“藝術品”,而是“project(計劃/項目)”。當前被展示的,其實都還是未完成的,有待完成,正需被接力的各種各樣的計劃和構想。藝術作品中的大多數,原本就是大小不同的烏托邦計劃,本就無法被完成或實現;也正是因為它們的無法完成和實現,才需要在美術館被展出,來被不斷成全。後-歷史時代裏,美術館空間應該專門被用來展示和收藏那些註定要被放棄的人類的偉大構思和計劃的。美術館最應該去展示的,是我們時代的那些絕對驚世駭俗、但很容易被大眾或大眾媒體忽略或取笑的烏托邦計劃、思想壯舉、理論冒險、行動藍圖。

在美術館、裝置、事件的展示空間裏,作品是主體走向真理的過程或者説主體命運過程中自然結出的果實。當某個主體被捲入事件,成為真理的展示過程時,比方説,當一個湖南革命青年介入革命,後來帶著一幫人去長征,他的肉身捲入事件,進入一個革命者主體位置時,其主體就成為一個革命過程,中間的每一刻,都可能形成一個作品,比如《論聯合政府》,比如《沁園春·雪》;也就是説,作品是像南瓜一樣結在事件的藤蔓上的。作品是數不清的。從展示的角度看,某一個時刻會結出一個什麼樣的作品,這一點其實也不重要,在事件中,每一個作品才得到真正的展示。

一個作者主體從事科學、政治、愛情和藝術,走向真理的過程中,會有無數個作品從中冒出來;展示單個作品,或展示其取樣,拿出一些例子,是拔苗助長。展示,是要展示這一事件本身的過程;只有在事件中,才能展示出作品的真相。展示是將作品拉回到事件的軌跡中。

藝術品淪入教堂、市場和收藏家之手後,才需要重新被展示,重新“走向公共”。

要展示,要展示出作品的事件性,就應同時在歷史、敘述、心理分析和文化這四個層面上來呈現。美術館是企圖要人為地將這四個層面扭結在一起,來給藝術作品製造或加上一個背景。美術館的展示和銘寫,作為藝術作品的背景,還是遠遠不夠,總吃力不討好的。藝術創造必鬚髮動藝術家主體成為真理的過程,中間産生的作品,必須在人類精神歷史的序列裏佔到位置,才能進入那個美麗的蒼穹或曠古的星叢,來與我們腐敗和屈服的現實,構成強烈的對比。真正的展示,是馬拉美説的星空對大海的展示。

美術館的展示,應該超越它的傳統功能,也就是收留、收容、委託和代理了。

在展示中,所有的審美形式、文本、符號、象徵和媒體之間,都平等了。美術館內外的作品之間,也是平等的。今天的新藝術作品與已被收入機構空間內的歷史作品之間,也是平等。網上和網下的藝術品之間,也是平等的,等等,等等。

重申這條審美平等原則,會給我們自己造成很難接受的後果。完成的藝術品與未完成的藝術品之間呢,平等的嗎?成功的藝術品與不成功的藝術品之間,是平等的嗎?我們是不是應該咬咬牙説,它們之間也是平等的呢?我們是沒法説它們之間是不平等而心裏仍不糾結的吧?堅持著這些平等原則時,我們還怎麼來做展示?

為什麼美術館作為展覽空間不可以是一個“重估一切既有價值”、拉平一切的空間?成為理論空間?哲學空間?平等空間?人民空間?鬥爭空間?在莎士比亞的《暴風雨》中,米蘭的政治鬥爭,被一場暴風雨衝到了地中海的一個荒島上,成為一場像希臘劇場中那樣的“宇宙政治”式展示:形而上與形而下赤裸相對了。精靈、神祗、王者、篡權者、天真的青年男女、偉大的智者、小丑和二傻,一夜間,全被捲入一種平等的鬥爭之中,押了各式籌碼。這場展示一場天地感應的暴風雨。在我們今天這個被隔離、被間離的世界裏,一個藝術展示空間裏所需製造出的,就是這樣一場將精英、大眾和牛鬼蛇神沖刷到一個小島上的暴風雨,它將我們刮進一個像莎士比亞的《暴風雨》那樣的劇場空間,經過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混合和裂變,拉平一切,將各種符號、形式、媒體和各種歷史體裁重新拖入一種更壯觀的大平等裏。一個展覽空間應該具有這樣一種拖入機制,再不濟,也應該成為一架製造平等之前先打亂一切的製造末世的機器。

這個終結時代裏,我們已是殘剩的人民,是一個流落在外地的莎士比亞劇團或布萊希特的柏林人劇團了。我們是被派來演戲的。我們替人做實驗(像在《哈姆萊特》中的宮廷劇團一樣)。我們只要混合在一起,就能出神秘。真的,能演的戲,其實是早演完了。剩下的,就是裸身的我們之間的最後的面面相覷了。沒有角色可讓我們認領,再各各去演了,每一種命運,也都只是一個標簽了。只有我們匯聚,集體來講故事,比著講出更讓自己震驚的故事這一件事了。也正是為了使講出來的故事不讓我們自己害怕,我們需要將身體聚到一起。展示,是我們要在臺上給我們自己表現我們之間的全部的政治幾何了。

在這樣的劇場中,展示才能真正實現。

展示,這是要拿一個現成品,去與既有的歷史作品的集合(set)或儲備(pool)作比對,以其餘作背景,來對比出眼前這一個之全新。一個作品被收藏,其實是去成為這一展示背景的一部分。想被收藏,是藝術家對於不朽的一種衝動。藝術家反叛藝術史和美術館,去採集新的東西,希望最終被認可,進入“那一堆”。越反對藝術體制,就越快地被收藏。

越與藝術史決裂,進藝術史反而就越快。歐洲現代主義藝術先鋒派已把這件事玩了個底朝天。他們一步到位地來天天展、時時展,最終將自己玩殘了。在他們的先鋒實踐中,幾乎每一個藝術行動都成了展示,最後,展示成了宣佈。他們留下的不再是作品,而是一份份宣言。德波爾就是這樣來看超現實主義者布列東的那些先鋒策略的:玩不下去了,稍風吹草動,就認為又來了大事,又開啟一個新時代,又想拔筆寫宣言了。

在這個終結時代,對於歷史時間、藝術史,我們取了一種你愛咋就咋的態度後,展示已成了另外一種東西。我們不再相信藝術作品、現成品裏含有某種絕對的新,可通過與過往作品的總集的對比,而被對照並呈現,而且,我們對這種新意的價值,也根本地懷疑了。這時,我們的展示不光是要去證明展品裏有絕對的新的存在,更是要主動使展示成為一種倖存策略:不要將自己展示到未來藝術史,而是先要將自己從當前的困境中拖出來。終結時代的展示,是要通過將製品或作品展示到景觀之外,來將我們自己拎出全球景觀裝置之外。展示幫助我們倖存。

這種展示通過褻瀆來解放:幫助我們日常世界裏的物脫離資本主義裏比多經濟的統治,使我們不再因戀物而被物化,使我們能在日常生活裏繼續開闢出巨大的實踐新空間。

當代藝術首先可被理解為一種展示實踐。今天,製作和陳示藝術,已沒有大的分別。在當代藝術場裏,做藝術,就是將物秀入藝術,生産和展示分不開了。必須時時問:藝術家是在為未來新生活做造型,展示共同物,還是從後-共産主義廢墟裏揀一些碎片,去展示,去倒賣?

歷史的盡頭,是美術館了,如果不是災難的話。不會有藝術史了。只有美術館這個大數據庫了。歷史終結處,美術館與它外面的東西之間的關係,不是時間上的,而是空間上的了:現實其實也就是有待收藏的一切!我們從此是在玩邊界了,像小女孩玩著跳房子遊戲。沒有永恒,只有“新”了。這個新不來自於某種神秘源頭,也不是由某種歷史目的來決定。康得説,只有天才的創造,那種像閃電般突然蹦出來的“新”,才值得我們沉思。職業藝術家創造出來的“新”,在今天,是對我們的趣味和審美判斷力的教育,我們一長進,它就會被“克服”。只有從某一角度去看世界,世界才新,才美,或才有意義。美術館就是這樣的一條讓我們張望世界的縫縫。如今,我們每次都是透過美術館這個暗箱,來重新看一眼這個有待收藏的世界的。

過去,是聖物被褻瀆,成為藝術品;在今天,藝術家馬塞爾·杜尚告訴我們,俗物和瀆品一被拔高,也即成了藝術品。最早,藝術家打破偶像,使之還俗,圖像才成為藝術品;在今天,杜尚們將工業品放到展示空間,也就是搞偶像崇拜,展成藝術品了。展示這一行為,總是這樣既打破舊偶像,又樹立新偶像,反覆進行下去的。它是一種既毀滅又建立、既聖又俗的矛盾行為。

藝術作品一齣美術館,就進了市場,成為有價格的商品。一展覽,它又被從市場中解救出來,又重新成為藝術品。散見於藝術市場的藝術品,都被剝除上下文,未被策展時,都是商品。交換後再被展示,才具有展示價值,才成為拜物。這時開始,我們才對作為商品的藝術品的“內在價值”深信不疑。是展出使我們堅信藝術作品的價值已成了它的品質。策展人是藝術市場的天敵,其使命,是削去藝術品的商業價值,還它真正所處的歷史敘述中的位置,重申其展示價值,一次次重復地。

展覽是醫院的內科,它使生病的作品、乏力的作品和亞健康的作品突然精神飽滿,活泛起來,真正使圖像顯現,並將其放在最好的光線下。而藝術作品本身又可以是帳篷。藝術家製作、搭積起來的,是裝置。裝置的作者,是藝術家兼策展人。藝術作品都是癟的,只有在展示中,才被吹起來。在展示中,單個作品必須被看作是一個獨立裝置。

市場將藝術品物化,策展人在美術館空間執行藝術無神論,將藝術商品打回原形:使它回到歷史,成為某一段歷史的插頁。而藝術品的價格是“外在”的,總依附於某种先前的歷史敘述。而大眾媒體將美術館與市場間的角力當作大戲;展示和拍賣的這兩者間隙裏,藝術作品被展示于大眾媒體裏。

作為聖物的展示的宗教,可被定義為:將物、地方、動物或人從共同使用中移出,轉移到一個單獨隔離的地方。沒有隔離就沒有宗教,而且,每一種隔離的真正內核,仍是獻祭式展示。用來實現和調節這種隔離的裝置,是獻祭:通過一系列精微的儀式,將祭品放入靈界。獻祭總是在批准把某種東西從褻瀆(世俗)的領域,隔離到神聖的領域,從人的領域,被隔離到神的領域中。最本質的,是那一果斷的切割:它隔開了兩個領域,那是祭品必須跨越的門檻,有時是從俗到聖,有時是從聖到俗。

我們必須重新集體地學習去使用物品和使用它們所構成的世界,去褻瀆資本主義生産關係中的使用價值和展示價值。這種重新學習到的使用,一開始,是一種突然的失重或失控,是一種突然的逆轉,就像卡通片裏一向追著老鼠來玩的貓,在某一天突然宣佈“老子不玩了”。罷工,用新的方式去玩或去使用了。使用,而不再是消費,從消費中創造出新的使用,這是未來政治的新任務。這一老子不玩了,可以從一場展示來宣佈開始。

將神物拿到我們日常使用中來,是褻瀆;將凡人的東西拿到神物中間,是祭獻。前者是解放,後者反動。那麼,我們在消費社會裏遇到的是些什麼樣的神物呢?女模特的板臉和色情片主角的漠臉,就是典型。臉上只show(秀)那個showing(秀),最絕對的無所謂,是最禁欲式的鎮定,臉成為絕對的手段(身體成為藉口):這就是色情。我們能消費的,只是已被資本主義景觀-商品裝置捕捉住的東西:色情。這些美麗的肉體,像上了十字架的耶穌那樣,向我們作秀:色情。我們企圖像從超市貨架上那樣,將它們攬入懷中:色情。

這個資本主義裝置將她們臉上的性愉悅中性化,就像大眾傳媒使我們的語言中的詩意日常化。這種色情,是資本主義捕捉我們的身體的裝置:在我們真要開始褻瀆時,色情就來干預了。我們想創造性地使用我們的身體,找出和找到我們自己的身體的新使用時,這時色情就不幹了,它要來阻擋我們自由地運用我們的身體。個人的行為本身是不可能色情的,只有當個人的身體行為被資本主義裝置捉住,被展出時,才色情。在景觀社會,連我們的使用也被展示和消費,我們的性快感就成了色情。我們被釘到了資本主義裝置上,就像那個姓基督的被釘到了那個木架子上一樣。

解放,就是找回使用,就是褻瀆那些已被資本主義神化的東西。從那全球資本主義商品-景觀裝置裏奪回我們的遊戲般的使用,是一項巨大的政治任務,勝算還難定。褻瀆,在一個人的政治行動中,是將自己推到一種例外狀態中,就是使文化中建立和毀滅的力量,來到我們自己身上,達到最緊張的對峙狀態,就是將法與暴力的對抗,最真實地展現到自己身上,就是將傳統與當下之間的張力加強到極點。語言裏總會有一種結構,可來幫助我們背叛語言,背叛傳統,故意不照字面意思來理解,來行動,玩笑和遊戲式地研究它,變著法子繞過它,使用它,這就是在褻瀆它。會使用語言的人,都有這個能力的。面對著開放的未來來行動,這是這樣一種詩性的任務,它是一種倫理上的決斷。因為,在對語言和我們自己的身體的創造式使用中,我們都能褻瀆到詩性地去背叛傳統,從需要的必需,退回到慾望的慕求,重新去結集身體的力量。

展示,在全球資本主義狀態下,是一種逃脫色情的努力了。當代藝術展示,就是與時裝秀、毛片情方式不同、與它們鬥爭著地去展示我們的身體。

偉大的展示,就是要將聖物(所謂大師和天才作品)從各種收藏者的烏鴉爪子般的手裏解放出來,使它們重新在我們時代具有刺眼的使用價值。或者説,偉大的展示,是要引導觀眾重新集體地去學習著勇敢地使用這些已被塵封幾百年的看上去很不祥、已很邪乎的東西。可以想像,達芬奇如果看到自己的《蒙娜麗莎》被如此貢、供、祭在盧浮宮,也會尖叫著,去砸爛那個保安系統和展示框架的,我們實際上應該上去幫他一手。

從展示藝術作品,到展示我們的身體,匯聚新的人民的身體,最終走向佔領,展示是一個藝術-政治的雙重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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