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人類來説,維持生命延續始終是第一位的工作,人類一直以來都樂此不疲地創造各種生活方式,以保證讓生活更有意義,藝術就是其中一種有意義的方式。有意義的生活莫過於快樂和幸福,所以藝術的終極追求在通常情況下也是為了這個。但是快樂和幸福基本上是人類在追逐過程中的永恒理想,至少沒有誰能夠穩穩地抓住幸福,儘管如此,宣稱給人快樂和幸福的一切理由仍然能吸引不少追隨者。但是,要給人快樂和幸福的感覺實在是太容易了,尤其在娛樂工業發達的今天。那些試圖給人快樂和幸福的藝術也一度成為老百姓喜聞樂見的,但是,這種藝術顯然承載不了什麼創造性。在一個娛樂至死的大眾消費時代,有的藝術就是為了快樂的,儘管藝術家不快樂也要裝著快樂;有的藝術就是不快樂的,儘管藝術家很快樂也要裝著不快樂。我認為裝著不快樂的比裝著快樂的要好,因為快樂本身就是一種假像,特別是在各種意識形態籠罩的社會氛圍中更是如此。
自從人類誕生以來,一直有人在向世界承諾,要給世界幸福。可是現實中又有多少人在臨死之前能夠微笑地面對死神呢!就在有歷史可查的這幾千年文明史中,幸福都一直是個不死的幻想。有一隻隱形的手一直在強化、穩定各種現實規則和教條,不斷地創造幸福的諾言並把它扔進死衚同,然後號召所有人去爭搶,人們用盡全身力氣燒殺搶掠,在經歷了各種野蠻手段的輪番上演之後,幸福成了在死衚同中的不老傳説,然而,對幸福的美好希望卻永遠灑在了廣闊的地球上。儘管我們可以輕鬆地向任何人發問“你幸福嗎?”可是有多少人知道,幸福一直都只是個謊言,而我們當下的任務正是戳穿這個謊言,並不擇手段地把它分解得七零八碎。
我想,不必去追問藝術應該是快樂還是不快樂的,因為答案是確定的,就是不快樂的。只有不追求快樂的藝術才能觸及到快樂和幸福的真正含義——即那個快樂和幸福的概念,達到這一步藝術才可能通向其終極追問。如果藝術要追求快樂,結果就是看起越快樂反而越虛假,越虛假就説明生活越不快樂。藝術不過就是我們創造的一種生活方式,即使需要有目的地製造快樂的假像,卻又為何把藝術擺在高高在上的位置呢?如此,藝術完全可以拋棄了,什麼內容、語言、形式、方法都顯得無比做作,追求藝術的美,不如追求生活的美。長期以來,我們都活在虛偽和欺騙中,藝術更是如此,藝術不是向善,就是嚮往權力,它看起來高於生活,只不過是享受了拾人牙慧的待遇。什麼時候真正有了藝術就是藝術要消亡的時候,只有這個時候大家才會意識到藝術的多餘。但是,在眼花繚亂的現實面前我們還是無法放棄對藝術的想像,誰叫我們都是有血有肉的社會人,因此,我們只有重新改裝藝術,讓它回到真實的軌道上來。
在社會中的我們,要觸及真實的主要辦法就是克制娛樂,對快感保持冷靜。通常來講,藝術中的娛樂性主要是指來自意識形態操控和大眾消費中導致的情緒波動,其表像主要反映在因激動産生的快感和誘惑導致的放鬆。在意識形態和大眾消費之外的藝術訴求才有可能上升到一定的精神高度(主要反映在認知方面)。高級的藝術永遠是在和現實的東西作鬥爭。這種鬥爭通常隨著社會中人的生存處境的變化而變化,鬥爭本身見證了人在歷史長河中的困境,而這種困境也激勵著人類思想史的變化,藝術史的變化也是隨著思想史的變化而變化。
在古希臘時代,藝術的最大價值並不是對古代神話的精確再現,而是精確再現本身的科學性,這是純粹的認知層面的發展,是對主觀感覺的昇華。隨後在中世紀美術中,針對對象的精確再現轉變成了針對神靈的神秘的色彩和氛圍的渲染,其藝術的價值不再體現在對真實的認知上,而體現在對宗教教義的傳播方式上,其藝術語言的意義成了為現實需求服務。在現實生活中,大眾對宗教的信仰主要是儀式本身,因此這種儀式帶來的個體精神的振奮仍然是帶有一定娛樂色彩的,這只不過是一種看起來比較正經的娛樂而已。只有在後來,基督教系統開始鬆散,上帝被宣告死亡以後,藝術語言才開始解放,藝術逐漸成為個人的權利,它不再為神靈和社會服務,成了個體精神深處的獨立宣言。所以,19世紀以後的藝術,特別是在工業化大生産、科技突變、城市化繁殖、戰禍不斷、資本壟斷、管理模式化、控制隱形化的社會背景下,藝術更是成了自説自話或者乾脆成為一種孤獨的吶喊。當個體成了漂泊的孤魂野鬼,藝術的宏大意義被歷史自身的殘酷撕碎,藝術完全碎片化後,藝術才具有了拋棄任何歷史權威的能力,於是,藝術被宣告死亡。其實,也只有原來的藝術死亡以後,才會有一種更高級的藝術脫胎而出。從這個意義上來説,當代藝術是一種進化的産物,是在不斷地鬥爭中形成的,這正是我們今天仍然在強調的當代藝術的先鋒性特徵。當然,先鋒性在今天不能簡單理解為針對社會表像的簡單的鬥爭精神,而是一種內在的思考能量。
整個人類社會就是通過理性思考建立起來的生態系統,思考製造了人類的一切問題,當然也就需要一種更強大的思考來解決問題,當代藝術正是這種強大的思考來源,正因為它的創作主體的強大,它沒有任何需要學習的傳統,也談不上對未來的任何寄望,這是一種悲劇式的強大,當代藝術家深知學習任何傳統都是謊言,寄望任何未來都是自欺欺人,真實的存在就是叛變于傳統的大逆不道和對下一秒鐘沒有任何預見的徹底孤獨、無望和決裂,唯有依靠自身的新陳代謝、血液迴圈和大腦活動等生理反應支撐自己孤獨的精神逆襲。所以,當代藝術創作狀態反映了當代人在特定歷史下潛意識的主體需求,是當代社會集體精神淪陷前的最後一個陣地。
我將當代藝術視為一門具有哲學和科學雙重特徵的新學科,它不是單純的邏輯思考活動,也不是為了視覺而視覺,而是付諸於行動的“有視覺的思考”。當代藝術創作是將現實體驗和沉思與充滿創造力的實驗完美結合,在創造視覺的同時更強調穿透視覺,以抵達視覺背後的生産過程,實現人和物的一種無界的交流,從而為個體在社會和世界本體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這就要求當代藝術具有洞悉世界的能力。長期以來,我們在現實中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勞,充其量只是使問題得到暫時的緩解,而整個世界最大的現實莫過於一種無形的魔力從抽象的意識形態到現實的身體實施不停歇的擠壓,當代藝術正是利用創造力來化解這種擠壓,以實現對世界的現狀、問題的觸及和更高層次的認知。當然,當代藝術並非要向觀眾創造一個具體的答案,而只是創造一個在當下的認識的通道。我們對於任何問題的理解和行動都是立足於這個沒有歷史和未來的當下,因而對當下的理解就顯得無比重要。
20世紀以來,隨著技術層面的多次革命,在經濟和資訊的帶動下全球日趨一體化,各種主義、各種制度都趨向重合,只不過不同環境的驅使可能會有完全不同的結局,有的地方將歷史上最惡劣的部分重合起來,有的地方則將相對完善的部分結合起來。這些現象都共同作用在個體權利、社會分配、歷史記憶、民間習俗、宗教信仰等日常生活的各個方面,儘管我們不必高調宣稱哪種社會制度更優越,但我們知道,不論以任何理由展開任何程度的從意識形態操控到身體管制的行為都是破壞性的,不僅是對身體的破壞更是對理性的毀滅。世界的希望莫過於尊重身體並堅持為它敞開一道思維的大門,這才意味生存的可能。在資訊流通的今天,我們不必急於對任何現實做出簡單的判斷,當代藝術更應強調一種複雜的思辨,以保證對主體的重建。
當代藝術強調“有視覺的思考”,這是對日常生活的理性梳理,也是對自我的尋找和確證的過程。在今天,幾乎可以説再也不會有驚天動地的新鮮事物産生,或者説,再也不會有驚天動地的事情足以令我們記住,我們也不必挖空心思要去創造獨一無二的藝術,但我們仍然可以保持一顆獨一無二的決心,這是上天賦予每個人的潛能力,當代藝術的價值正是對自我潛能力的發揮。藝術史在經歷了“成教化,助人倫”到為形式而形式的過程之後,單方面地強調內容、形式、語言、方法都顯得過分日常敘事,不足以涉入思維的深度和存在的廣度。“有視覺的思考”必須是另類的、冷酷的,是對視覺本身的超越,也是對大腦式思考的拓展,是一種綜合性的對運動和靜止的高度整合,只有將控制範圍之內各部分相互重疊,實現內容形式化、語言化、方法化,形式內容化、語言化、方法化,等等,在相互滲透中實現相互破壞,從而抵達超日常的經驗,以形成極致的張力。這既是具體的當代藝術實踐,也是就廣義的關於個體生存現象的最有力的現實觸及。生存現實改變了我們對藝術的態度,當代藝術成為個體生存現實的一種方式,正因為如此,當代藝術才變得有意義,當然,這個意義早已超越快樂、幸福等有關快感的日常經驗,而上升到哲學的高度。
可見,當代藝術不是一個傳統的藝術概念,也不屬於一種日常經驗的實踐。是從個體認知到行動的透析問題和化解問題的高層次的精神實踐。當代藝術不為社會服務,更不為任何個人和組織服務,只為創作主體服務,創作者再將自己的體驗和沉思通過各種實驗結果分享給觀眾,以實現重建個體。儘管在日常社會中,一切關於自由、民主、憲政、法制的社會建設都是圍繞這個問題展開的,但當代社會的致命問題則是對個體的控制愈加隱形化。我們無法抵禦生存環境對我們的改變,我們只有通過最後的精神逆襲來改變我們對生存的認知和對現實的不妥協,讓屬於時間範疇中的絕望的生存成為定格——藝術家以敏感的體驗、冷靜的沉思和勃發的創造力促成強大的藝術品。